十二月份,几乎已寻不见草叶的踪影,偶尔进入视线的绿色也不过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挂上“长青”名号的植物。墨绿色叶片被深冬冻得发黑,叶片上的脉络却是异常清晰的,粗,细,弯,直,犹如凝固的冰条,又似弥留之际老者手背上凸起的筋脉。至于动物,能离开的都已早早离开,向南迁徙到适合生命运作的温暖地域,离不了的最终钻进自己精心准备好的洞穴,两眼一闭,彻底沉入数以月计的冬眠期,与世隔绝。这样的季节,除了顽强的人类和偶尔出来觅食的雀类,整个世界很难再寻到昔日其他生命的足迹。位于长江流域以南,勉强称得上南方的西泽也未逃过季节变化的劫难,冬季没来多久就瞬间光秃了下来,现在已全然一副深冬的模样,伸展枯爪的树木,零度左右的温度,湿冷的空气,林立楼房,狭窄胡同,空荡荡的路面……西泽几近变成一座空城,越发单调、死寂。灌藻,亦是如此。
冰河。冻土。寒风。
冬的气息在这里汇合,已经浓烈。
和楚楚相互挽着双臂安静走在回家的路上,每刮来一阵冬风我们都会不自觉地打上好几个寒颤,只好机械地拉拉对方的围巾,勉强摆出干枯笑意,两人拥得更加紧密,生怕好不容易生成的那点温度会被无情冬风卷走。
“你……这次……考得……怎么样?”
楚楚问道。她的声音在风中似有若无,如果不是我们拥得够近,那声音定会被风全部带走、淹没。
为了让楚楚听清楚些,我特意遮住半边嘴,进一步凑近楚楚。
“还好,又前进了两名。”
楚楚没有任何反应。我向右看看,怀疑她可能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于是提高音量,重复一遍。“我这次考得还好,又前进了两名。楚楚,你考得怎么样?”
有那么几秒钟楚楚还是保持之前好像没有听见的摸样,几秒过后,挽住我的那只手突然抽离,楚楚止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立即停下脚步,反过头。
楚楚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似乎在微笑,又不太像有笑的弧度。
“给我看看你们班的成绩单,好吗?”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楚楚的话语、语调平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但我还是拿出成绩单。毕竟每次考完我们都会对照彼此班级的成绩单,相互分析,看是否达到之前的目标,并为对方订立下一轮考试的新目标。
“给。”我轻声说,将成绩单递给楚楚,然后哈气为自己暖暖手,等待楚楚拿出她们班的成绩单。但她只是专注于手中的那张薄纸,丝毫没有要拿或起身走动的意思。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不多时,楚楚猛一抬头,睁大眼睛直瞪向我,对,是瞪,就像是仇人对待仇人的那种表情。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我讨厌你,暖城,非常非常讨厌!”
我的成绩单在楚楚的手中不断分裂,然后如白色雪花般飘起,只是它不会融化,纸单破碎的肢体顺利落地,一片一片。
四周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更多的人选择挤来观赏,陆陆续续。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楚楚,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觉得害怕,又因前来围观的人群而觉羞愧。脸部有种灼烧的感觉。我的脸应该已经红了。
“怎么了楚楚?怎么了?”我能够听见自己略带哭腔的声音。
“你给我走开,不想看到你!”楚楚一手把我推开,独自加速向前走。
我紧追上去,想要抓住楚楚。“你不能这样,你停下来,说清楚,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告诉我,你告诉我!”
楚楚终于停下,开口吼道:“你没有错,只是你的成绩让我压抑。知道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死掉了,跟你在一起比较,只会让我的绝望更加强烈,我受不了了,我没办法为你的进步继续祝贺,我没办法那样继续伪装下去,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了!”
我看见了楚楚的眼泪,那眼泪打花了她漂亮的脸蛋,打花了周边的人,打花了世界,我想我也是流着泪的。
“那——你——走——吧。”声音从我口中一层一层剥开。
楚楚走了。我们分开行走,她在前,我在后,形同陌路。
楚楚说我的成绩让她压抑,让她绝望,可是,我只是处于班级中等水平的位置,我在零班,而不是普通的平行班,我的面前有那么一大批的人等着我去超越。我也压抑,有时甚至和楚楚一样绝望、无助,可我从不将它们暴露在外,我将我的压抑、我的害怕、我的绝望统统埋在心里烂在心底,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消极的想法影响到楚楚以及其他和我有或多或少接触的人,我不想。而楚楚,今天的楚楚,终于忍不住扯开隐藏的面具。面具内装着那张厌恶我的脸,如此陌生的脸。
我没有挽留,面对成绩这种东西,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微抬头,看漆黑的远方,防止没用的眼泪继续下流。
走到离凉家还有十多米的地方,正好遇见走下跑车的陆子夜。
“陆子夜。”
男人准确定位到声源,关上车门。“巧啊,刚下课?”
突然冲上前抓住男人的一只手,将头埋进男人的肩部,眼泪再次流出。男人一惊微向后退,转即用另一只手抱住我。
“怎么了,又没考好?”
摇头。
“行,不想跟我说,我们就去找凉解决总可以吧?”男人带动我挪动了几步。
“不想上去!”我用力制止继续的走动,更大幅度地摇头。男人停下脚步,我开始说话。
“我的好朋友楚楚不要我了,就在刚刚,我看着她在我的面前走掉,什么都说不出来,也没有挽留,她说我的成绩让她压抑,她不想再见到我了。”抬头,“为什么来到西泽后,我的朋友们一个一个都不要我了呢?沈彤是这样,吴竟成是这样,现在怎么连楚楚也是这样,为什么?”
“你们读书人是不是就爱把事情想糟,据我看来你说的那个楚楚不过就是心里太压抑想跟你发泄发泄,无心说出了那些分手的话。你不也常找凉发泄、诉苦水,是不是?”
“是这样吗?”
“小女孩间闹得快好得也快!”男人说道,拍拍我的头,“别忘了我们也是朋友,他们不要你,我陆子夜还是会要你的!”
“恩,你……真好!”用衣服擦干眼泪,笔直站立,我破涕为笑。
回想起来,今天和楚楚发生的事情是有前兆的,从吴竟成突然消失开始,从楚楚不再提及吴竟成,不愿意说话开始。从甚至更早的之前开始。楚楚一直在苦读,抛开一切杂念只为学习。她真的只是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考好,可是得到的成绩却总是不尽人意。也许她真的压抑了,她需要发泄。
所以,她选择了最亲近的我。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我,跟我道歉,然后,我们和好如初。所以,我应该等待。
但是,今天过后的明天,后天,大后天……无数个明天的明天的明天过去了,我却始终没有等到楚楚的道歉。即使在来回学校的途中我们偶尔遇见,她也只是走自己的路,我亦不得不如此,陌路如我和楚楚。
后来的后来,我好像习惯了一个人的行走。某一天,楚楚的形象瞬间变得模糊。楚楚?好像是人又像是物,好像听说过,见过,又似未曾听过,见过。只是偶尔会有那么一句话让我感到迷惑,“你永远都是暖城,温暖我们的城堡”,这话是谁说的,为什么总在脑海中响起,为什么心会因此难受,为什么?
有事做的人总是很健忘。只是某些感觉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