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固执地相信内在深处的柔软和富有生气,只需打碎那层壳就可以重新认识自己并迎来新生。但是,当茧碎了,却发现,里面其实空无一物。
—— 空茧
八、Endless Rain
他茫然出现在一片田野般广袤的温室花房里,身边都是些黄绿相间、齐人高的不明植物。充塞各处的绿植丝毫不理睬这陌生的访客,只是寂寞地伸展、蔓延、盛开,等待着日落的降临。一片生机里,唯独没有人的活气,没有浇灌的花匠、戏耍的孩童和缠绵的情侣,只有孤芳自赏的野卉在澹白的阳光下如雪般慢慢消融。他也沐浴在这吊诡而又庄严的景象里,在白日中模糊,而后消弭了……
如灰中炭火渐冷,他醒了。
在床上坐起身来,灰蓝粗布窗帘把晌午的日光剪碎,斑驳成缕缕光点落在他的躯干上,稍微有了点暖意。付子佳定定神,摩挲着双眼,回想起星期一那个下午——
桌对面那女子坐在逆光中,时近傍晚的光很柔和,勾勒出一道倩影。她双手微微合拢,放在翘起的膝盖上,摇椅上的身子微斜,嘴边噙满笑意。但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压迫感,微微颔首,不敢正视赵楹。
“那就这样说定喽~”她一派轻松,这件事对她并不值得太上心,“317划给你们用了,乐器设备也可以借给你们,只是需要走一下手续,这对你也是轻车熟路的事儿了,”她顿了顿,“至于你们要做的嘛~”
“我们会以校音乐部的名义参加所有活动,包括日常集训、彩排和演出,所得的演出收益也会按部内规定上缴。”付子佳很痛快地接过话来,这些说辞在来之前早就背得烂熟了。
“哈哈,子佳你放心,钱倒不是大事儿,场地和器材都不会向你们收费的。至于演出收益嘛,”她眨巴眨巴眼,语气里有一丝玩味,“还不急着考虑的~”
“那敢情好啊,谢学姐雅量~” 尹诚见机赶忙插进话来,装模作样地拱手作了个揖,一副狗腿子的嘴脸。
“嗯嗯,那就这样吧~” 赵楹向静静站在一旁的许可儿招招手,“可儿,帮我把申请许可表拿两份过来。”这女孩乖乖到旁边柜里抽出一个绿皮公文夹,利落地翻出两张表格,双手递给赵楹。 付子佳瞥到尹诚在一旁挤眉弄眼、比划着手势,一脸猥琐。付子佳意会,暗暗点点头。的确,就差个黑发卡,要不这卡哇伊的妹子就是个标准的女仆了。
赵楹在表格上添了几处,签上姓名,把其中一份留下,另一份递给付子佳,“规矩你懂的,找跟校团委接洽的周毅签字上报就行了,过两天你们就可以到器材室领乐器了。”
付子佳松了口气,总算搞定了。
“加油,子佳,学姐看好你哦~” 赵楹还是笑眯眯的,忽然踮起脚越过桌子拍拍他的脑袋—— 有些无语,但赵楹一直都很喜欢摸他的头顶,自称这是表达亲昵的方式。付子佳拿赵楹没什么办法,就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摸。尹诚早就见怪不怪了,多少有些幸灾乐祸,也可能夹杂着些微的——羡慕?那个女仆妹子还在傻愣愣地站着,表情很是局促地搓着手,毕竟她还小,不太清楚怎么应对这种突发情况。于是场面一度很尴尬……
学姐其实是个超级抖S。
当年还在社团里的时候,付子佳这样叮嘱那些意淫过赵楹的干事们,可惜那群混小子还一脸无知且不屑。唉,估计这种感受也只有在赵楹身边呆久了的人才能察觉到吧。
“哦对了,还有哈,” 付子佳和尹诚准备告辞之际,赵楹在后面叫住他们,“十一月初有个中法交流日的活动,按往年惯例,咱们音乐部要承办几个节目,在10月中旬会进行审查。”
付子佳心头一悬,听赵楹这话的苗头不太对劲,难不成——
“认真练习哦,既然都挂名在音乐部名下了,那你们乐队也有机会参加选拔的。” 她笑容依旧如此亲切,让人如沐春风。然而付子佳例外,他好似一个趔趄摔进了冰窟窿里,透心凉。
赵楹的行事作风他太了解了,她打定心思的事情一定要办到,这里所谓的“有机会”基本等同于“强制必须”的意思。
又被学姐摆了一道,到头来还是在她手底下当枪使。 付子佳心中暗叹,论心机手段,他都比赵楹低不止一个段位。
没办法,特殊时期只能行非常手段,既然赵楹放出话来了,那他必须在这一个半月里,让这支乐队演奏的起码像那么回事儿。
……
他赤裸着上身,在盥洗室里狠狠浇了自己几泼冷水,抬头看向梳妆镜,水滴如帘珠般滚下脸颊,镜中映出的那张面孔有些扭曲狞厉。
回到屋里,付子佳立即在“蝶茧乐队Family”里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下午3点40,全员在317集合,有重要事宜要讲。”
这一天是2016年9月4日,大三秋季学期的第一个周五。
这天下午有一节专业必修课,白雪本想着这乐队的头儿玩了两天失踪,总算能有机会见到了,怎料道这小子居然翘课了。
那个闷骚男,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门课水的很,老师讲得也无聊透顶,白雪躲在最后排,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愣愣出神……
一下课,咱白大小姐就跨上那个绣着小猪佩奇的布袋包,蹬上山地车,风风火火杀奔向活动中心了。刚到317门外,发现门虚掩着,她有些诧异,一把推开门,“哪个小贼,胆敢在此造次!”
付子佳慢悠悠从房间后面那堆摞得高高的桌椅里探出头来,“是我,你家Boss。”
“哟~ 快来人瞧瞧,这是谁呀?课翘了不上,在这破教室里鬼鬼祟祟的。” 白雪其实自己也有些疑惑,每次看到付子佳,心底就涌上一股莫名的冲动,禁不住地想要逗弄一下他。
“就算是破教室,那也是咱们四个的练习场地,大小姐您就凑合着用吧。” 付子佳又埋下身子。
白雪凑近过去,“头儿,你干嘛呢?” 忽然脑门一阵凉风刮过,冷不防一硕大的黑物直挺挺杵在眼前,惊得她瞳孔骤缩。“这是什么?”
“电贝司,给你搞来了,” 付子佳今天穿着一套深色的夏季运动装,身上不经意间刮擦了很多灰尘污渍,“别愣着呀,接稳了。” 他戴着一双工装手套,把那黑色套盒递给白雪。
“哦哦,好的。” 白雪支吾一声,慌忙接过来。
他冲她笑了笑,又忙着去搬弄桌椅了。
她坐在一旁,拉开拉链,打开漆黑的盒子。在深红丝绒包裹的衬垫里,安静躺着一把电贝司, 她轻轻抚摸过那四根冷艳的弦,目光停留在琴头上,哑光刻着一串俊秀的字符,“fe-m-me fa-ta-le ?”她生涩地拼着。
“femme fatale,” 付子佳说道,“是个法语名字,毒美人。”
“发音好美,不过毒美人这名字,说的是这把贝司,还是它的前主人呀~” 她眼中蕴着一丝戏谑。付子佳背过身去,假装没听见。
白雪见他不吭声,识趣打住,抱起“毒美人”,拨弄着拾音器和音量开关,手感明显生疏了,却有一丝怀念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忐忑中怀着期待。
“功放和音箱我也借来了,放在那边柜子上呢。” 他看穿了她的想法。
用你多嘴。她小声嘀咕一句,身子却很老实地挪过去了。
付子佳把最后一把椅子搬到推在墙角的桌子上摞好,摘下手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渍,倚在墙边歇口气。周遭遍布烟尘,他忍不住轻咳几声。适时,低沉平实的乐声响起,时断时续,但意蕴却有了,那女孩随之轻轻吟唱着。
I’m walking in the rain
漫无目的地
只有雨水沾湿了已经伤透了的身体
纠缠着冰冷的吵杂声
不断的杀绝,无时无刻也在彷徨着
Until I can forget your love
睡眠仿如麻药般,想尽办法却徒然
只有将心静静溶化
不自觉地,身子有些酥软,止不住地顺着墙壁向下滑,哀婉的旋律中,他神色有些迷离。那个久违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 一丝痛楚浮现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 白雪早已停了弦。
“没怎么,就是,大小姐哎,” 他哧哧一笑,神色间流露出淡淡的嘲弄,“唱得不差,但贝司可真得好好练练了。”
Endless Rain, 这雨还是停下吧,不然,我怕会爱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