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祭


猝不及防的干嚎使站在坟前出神的我蓦地回头,姑姑婶娘们跪在身后,未经丧事的我方才意识到要走这最重要的形式,磕头,哭诉。谁都知道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但触景生情,难免让人眼角噙泪。

谁也没有告诉我我回家的第二天是奶奶的百日祭日,就像奶奶去世也只是父亲哽咽的一通电话告知,没有谁要我回家一样,即使我是奶奶最亲的一个孩子,也没有人会提前嘱托我回家见最后一面。

大伯说,百日是件喜事,姑姑婶娘们起身后,爸爸的兄弟们挑鞭烧纸,顺便把旁边的“邻居”们也烧了一些纸。我问大姑:“爷爷的坟呢?”“葬在一起了。”“奥。”还好,阴阳两隔将近半个世纪的爷爷奶奶终于可以在阴暗的一方天地里共枕长眠。

回家的岭间小路略有些崎岖,路边的野花开得美气,即使没人欣赏,小花还是旁若无人的怒放着,不是孤芳自赏,这是它们存在这山间的意义。远在东北回来祭祀的姑姑和家里人谈着家事,不紧不慢的走着。今日的太阳并不灼烈,但仍可以把人照的通亮,穿过薄薄的云层像是能看到逝去的一切。

各种原因,每次寒暑假我都不会选择去打假期工,一年前的暑假,回家时奶奶瘫痪在炕上,那时的她就已经开始时不时地精神失常,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胡话,婶娘们也因这个缘故不愿亲近伺候,怕鬼缠身。我曾经不止一次听到迷迷糊糊中的奶奶说爷爷就蹲在炕前的角落里,每每说到类似的情景,她总是神情自然,眼神里写满了真实,以至我有时甚至会怀疑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鬼魂存在,它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但不会干扰我们的生活,只有生命垂暮且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它的存在。如若是这样,倒是应该感到庆幸,总算有个人能日日夜夜守候在她身旁,陪她熬过每一次难言的疼痛,度过只能一个人望着窗外天空的孤寂。那时的我经常扰着奶奶给我讲一些她年轻时的故事,那时的奶奶也会娓娓道来,其实,这些旧事我从小听到大,已经熟稔于心,但我知道,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生命尽头的人应该会喜欢有人与她回忆年轻的样子吧。

我还记得,暑假开学走之前一天的样子。毕竟是立秋后的阳光,光线并不逼迫人,不惹人烦躁,十分和煦,透过玻璃窗洒在炕上,稍有些温热,最适合老年人躺在门前的躺椅上,拿把破旧的蒲扇,睡个下午觉。以前奶奶健在的时候,生活完全可以自理,甚至可以照顾我,我总是撒娇似躺在奶奶身边,枕着她的旧枕头,抚着奶奶坦露的肚皮,睡到夕阳西下,从不用担心热醒,因为奶奶手中那把破到漏风的蒲扇就像上了弦一样不会停。那天下午,我依旧睡在奶奶身边,奶奶手中的破旧蒲扇早不知道丢在了哪,已经开始变瘦削的身体也再也不能翻动。醒来的时候看着她凝视着我,那个眼神,万分的疼爱和不舍,但又沁润着无可奈何。夕阳西下,我抚弄着奶奶的手,说:“一定等我寒假回来,好不好?”眷恋着渴望,但更像是乞求,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渴求生命宽待,捧着满眼的泪水,乞求死神慢一点再慢一点来临。后来,我听大姑在电话里说起,奶奶经常叫着我的乳名,说一些胡话,会说“铃铛,来,来这儿来,吃这个”“铃铛,来,我搂着你睡觉”,临行前的嘱托让她念念不忘,就算神志不清仍还记得她最爱的孙女。而我呢?异地求学,陪伴和离别到底应该选什么?第一次开始怀疑远行的意义。

眼看着奶奶的身体机能一天一天衰竭,就连有50多年从医经历的舅爷也无能无力,只能眼看着自己的亲姐姐一天天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很显然,这个终点就在不远方等着这位迟暮的美人,虽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终点来的有些晚,与奶奶年龄相仿的老人相继离开人世,于她来说,继续活下去的信念也越来越稀薄。每个人都会排队走向生命的终点站,医生只是防止有人插队而已。

17年年初,奶奶越发不如年前,吃饭需要人喂,翻身需要人抬扯,从脚到背,起了许多个於疮,疼得要命,无奈只能要了止疼药吃着,但也是隔靴搔痒,管不了太大的用。白天与她陪伴,我坐在火炉旁看书,奶奶时不时地唤我,问我在哪,吃饭了没,每每这时,都知道她神志不清,我也只是简单应付。家里的亲人多不愿陪伴,于伯父姑姑们来说,需要人照顾的她现时已然成为一种负担。但我仍然我很感激两个姑姑对奶奶的照顾,没有两个姑姑的日日照料,奶奶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夜里,没有亲人在身边陪伴,只能呻吟似的嚎叫。凡身体受到痛苦,嚎叫几乎是动物的本能,似乎嚎叫能够减轻几丝痛楚,即便是不能,我们也只能由着奶奶,她这般模样,就已经很痛苦了,还能再要求她压制自己的痛苦吗?

病痛折磨的呻吟里,带着身体的震颤,声音里透出对残存生命的绝望和对死亡的惧怕。她不再呼喊着我的名字。只是偶尔嚎叫着问“我的儿呢?”她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人甘愿守在枕边。还好有两个女儿每天尽心伺候,才能让这具痛苦的躯壳得以带着体温延续。老话说“养儿防老”,或许生命尽头才能尽尝甘苦吧。那天中午,喂饭的时候她吃着吃着就哭了,哭着看着我,说“等我走了,他进门和谁说个话”空气瞬间凝滞,只有声声呜咽。对啊,奶奶走了,父亲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生命的意义到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爱我的人会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回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远行对父亲来说有多艰难,爸爸曾说,我上大学走的那天他坐在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了眼泪,但他却不止一次地告诉我毕业后不要回家。原因万千,这到底是父爱还是生命本该承受的重量。奶奶的离世,让我一度失去了前行的方向,只能强撑往前爬。也曾在狂风肆起无人的黑夜哭得失去力气,但也只哭过那一次,因为奶奶曾经对我说“等我走了,你不要哭,你哭的话我在那边看着会很难受”。生离死别,可以理解,接受不了。也只有在时过百日的时候才敢拾起,内心仍难以平静。

若是只有生离,便不怕死别,一次次生离,就再难以死别。我想她,想她摇着破蒲扇的样子,想她满头的白发,想她握着我的蜡黄干瘪的手。

201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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