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子到学校的路很长,得翻过一座大山。
母亲近几年身体不好,平常周日他都是先把家里杂乱的家务忙完,下午三点离家返校,这时间到校刚好赶上晚自习。可今天不行,早上母亲的病状突然变得厉害了,吃了村医开的药,陪护到傍晚才安稳的睡下去,所以出门有些晚。
外面风雨交加,乌云把太阳早早地赶下山,六点不到就把傍晚强行拖入了黑夜。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山坡的树叶上,原本宁静的山谷,变得格外嘈杂。脚下是泥泞的山土,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落下去,这是要命的事。眼睛也被头顶滑落的雨水弄得睁不开,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山里,心里十分忐忑。会不会有野兽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会不会有大人说的鬼魂跟在的身后,会不会……
不敢抬头看了,把头低下走,一边能勉强看到脚下的路,一边避免抬起头看见不想看见的东西。
可害怕什么就会出现什么,他突然发现前面路口的石头下窝着一个黑影,那个影子像是一个人,又不太像。他吓得停下脚步,透过不远的黑暗盯着它看。千万不能是能什么害人的东西啊,这个距离想回头跑恐怕也来不及了。大人说如果你遇到野兽,那你就大声的喊出来,声音大了,自然能把它吓跑。他想喊,可这一刻嗓子似乎被某种魔法封印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帮帮我!"那团黑影先发出了声音。是个人,他刚才在说话。
走过去一看,是一个全身穿着雨衣的中年男人,整张脸被埋在雨衣的帽子下面,看不清表情,他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
"能给我口吃的吗,我胃病犯了,疼!"。
生病的是一个邮递员,专门负责小县城到这个村子的送货路线,已经送了有一阵子了。之前没有遇到他,一来是因为他家几乎没有信件往来,也没有亲戚从远处往家里寄东西,二来他返程的时间跟这个邮递员差两个小时,一般碰不上。
每周日离开家前母亲都会煮好五个鸡蛋,用毛巾包好,放在他书包的中间。这几乎是他一周全部的蛋白质来源。从中摸出一颗递给邮递员看着他缓缓的吃下,十几分钟后他感觉好些了。他又掏出第二个递过去,被拒绝了。他说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刚好顺路,一起走吧。一个中年的男子,犯着胃病,真要遇到个野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身边有他陪着,心里似乎就没那么害怕了。想起前些年,下雨的时候都是父亲陪着自己走过这段山路。他的父亲以前也是这条路线上的邮递员。虽然薪水不高,但也至少每月见到现钱。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有一份工作可做,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可领,就算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了。父亲说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为了这个信仰,他在学习上格外卖力。可前年他的父亲离开了,失去了邮递员的工作后,他到了远处的一处煤矿上班,一次矿难把他父亲的承诺永远留在了那里。
如今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遇到了一个和父亲年纪相仿的男人,同样的职业,同样的路线,一样带着他淌着泥泞的小路,让他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似乎就是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他再次把鸡蛋递了过去,可还是被拒绝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约好时间,周日的下午都是结伴一起翻越这座山返程。邮递员很和蔼,晴日里邮递员不接受他任何食物,可要是下雨了,他就会接过一个鸡蛋。这样的情况出现过五回。他说那天在雨里,要不是遇到了他,吃上那个鸡蛋,也许就会死在深山里。所以每当下起雨,就会想起当时胃里盛着鸡蛋的温暖。
他是一个旅伴,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即使是跟一个中学的孩子,依然有聊不完的话。那天快到学校的时候,邮递员说原本自己也是个穷苦的人,为了摆脱这个糟糕的命运,他请一个亲戚帮他找机会谋取一份职业,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工作。
至此,这个在风雨路上的给他安全感,给他温暖的邮递员,跟已故的父亲产生了联系。只不过这个联系是恶向的。仿若堵塞已久的下水道突然冲开了通向大河的口子,瞬间将发着恶臭的污垢推向的水中,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流一下子变得浑浊。
如果不是你抢走了父亲的工作,父亲不会到远方的煤矿去工作,如果父亲不是被逼去了那里,他俩也不会阴阳两隔,一切都是因为你。他站在原地,愤怒地望着走在前面的这个邮递员,一股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陪他走了几个月山路,这个已经成为朋友而且特像父亲的人,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邮递员转身离开了,说下周见。他呆立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不论你是怎样的人,你让我失去了父亲,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他把老鼠药融化在水里,拿着母亲平常治疗用的针管吸起来,注入到每个鸡蛋里。只要邮递员吃下自己的鸡蛋,他就会消失在这座大山里,野兽或许会把他的尸体吃的干干净净,没有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后的日子里,他还是如约跟他在山头见面,一起踏上湿滑的山间小路,他强忍着心底恨意,尽力不把它表现在脸上,假装一切如旧,只是他不怎么回应邮递员的话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望着天空,期盼着老天爷能送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就像他们首次相遇的那样。因为只有在阴雨天邮递员才会毫无防备地接过他给的鸡蛋。
一天晚自习期间,窗外下着久违的大雨,学校传达室的人员跑过来把他从教室里叫到走
廊,跟他说赶快去医院,你母亲在县城急救室。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护推到了病房,医生说要是来了再晚些,可能就来不及了。把母亲安顿好,他默默地走到医生办公室询问这次看病需要多少钱。医生说钱已经交够了,刚才那个穿着邮递员衣服的男人送你母亲来医院,走之前垫了费用,还给你留了东西。说完医生递过来一个大大的信封,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五枚鸡蛋。
"对不起,送你母亲来医院的路上,她跟我讲了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难过,一切是这么的巧合。我没有想到,为了我的一份工作,让你失去这么多。我想你一定很恨我,这个鸡蛋是你母亲给我的,她说这么远的山路背着她去医院,路上一定会饿。我把它留给你,只是未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几年以后,大学毕业了,他在大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村子里通了公交,出行不再需要翻山越岭。上学时走的那条山路已经长满了杂草,似乎很多年没人走过了。母亲也老了很多,鬓角的白发如秋霜一样稀疏的浮在额间。
傍晚时分,他提着袋子站在村口的小路上等待着,期望能再次遇到那个邮递员,袋子里是他用人生的第一份薪水买的一套雨衣和一双防滑雨鞋,为邮递员准备的。可一直到天黑那个邮递员也没有出现。
母亲把他叫回家,告诉他,自从那年她从医院出来后,村里的邮递员就换了一个人,而原来的那个邮递员在两年前因胃癌去世了。
他来到父亲的坟头祭拜,看到墓碑前摆放着许多个鸡蛋,那些鸡蛋有些已经被太阳晒的只剩空壳,随风散落在四周。
在鸡蛋底下,压着一套被野风撕的几近破碎的衣服。
那是一套邮递员的制服,叠的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