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波澜不惊,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青年拉起夏娃的手,像慰劳她的身体一样慢慢走下通往沙滩的台阶。
“夏娃,你没事吧?”
“您过分操心了,尼古拉斯先生,我可以自己走。”
说着,少女松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下沙滩。看到她的样子,尼古拉斯松了一口气。
刚才借了贾兹费勒基金会罗尔支社的一幅画,为夏娃做了身体保养。她在昨晚的事件中几乎没有损伤。有的只是身体表面上人工皮肤的破损,但驱动系没有任何问题,用人的话说就是健康状态。
覆盖她全身的人造皮肤,与人类相比也毫不逊色。骨骼之间没有接缝,表情也不缺乏变化。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十四岁少女。
但是,其内容却不同。
以雷梅尔森博士制造的诺拉多的素体为基础,集结了尼古拉斯所拥有的睿智而改良的,超高性能自律式通用自动人偶。
她可以像人一样行动。不过,那只是因为内部嵌入的《未来王手记》的运算能力,几乎百分之百地再现了她生前的人格。换句话说,这个夏娃就是原版的复制品。因为复制了快要断气的夏娃的人格,所以从前身体的记忆有连续性。但是,以前身体里的原始人格——所谓的灵魂之类的东西,和那个身体一起毁灭了。
一个叫艾娃杰琳·阿修拉的酷似人类的自动人偶。这就是现在的夏娃。
虽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排泄,但是作为动力源的化石燃料耗尽的话就会停止运转。既不需要睡眠,也不能留下后代。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既不会成长,也不会变老。
那是与正常人相差甚远的情形。而迫使这种情况发生的,正是尼古拉斯自己。
悔恨再次涌上心头,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夏娃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尼古拉斯先生?”
“夏娃。”
道歉,对不起。但是,她脸上浮现的表情,让尼古拉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他确实见过。在他的眼前,记忆中的少女变成了翻版。
“弗雷德里卡吗……”
他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那是死去的妹妹——尼古拉斯·泰勒曾经无法拯救的、最爱的人的名字。
“尼古拉斯先生,我不后悔。”夏娃平静地说。“芭达姐姐说过,人如果仅仅只是心脏在跳动,就不算活着。”
夏娃转身面向大海,双手贴在胸前。
“这么说好像很可笑,但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活着。”
面对凝视着水平线彼岸的夏娃的眼眸,尼古拉斯无言以对。想的事情有很多。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报以尴尬的微笑。
——啊,这样啊。
说到底,我只是想让她笑而已。
和那时的弗雷德里卡一样——。
什么都不说了。如果自己道歉的话,一定会让她的笑容阴沉下来。如果这孩子能幸福地笑着,我就会把自己的羞惭之念藏在沉默的最深处。
这时,夏娃无言地伸出手。尼古拉斯稍微踌躇了一下,温柔地拉起那只手,被那只手牵着重新走了起来。
不久,两人穿过椰子树林,来到奥莉亚工作室所在的海湾。沙滩上有三个人。奥莉亚、维里提斯和乔纳森。
奥莉亚最先注意到他们,用力挥了挥手。
“夏娃,这边,水很舒服。”
奥莉亚和维里提斯都穿着女式泳衣。维里提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而奥莉亚则满面笑容。夏娃转头看向尼古拉斯,满怀期待和确认的目光。他叹着气说。
“防水是没什么问题。顺便测试一下耐力,放心去游泳吧——穿那个衣服游泳,也不会感冒。”
夏娃开心地点点头,卷起连衣裙的裙摆跑到她们身边。与他的背影相反,一个金发青年来到尼古拉斯身边。他一看到尼古拉斯的脸,就露出苦笑的表情。
“……你的表情真难看,熬夜了吧。”
“你不也差不多吗,乔纳森?”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在椰子树的树荫下,两人比邻而坐。最先开口的是乔纳森。
“我想先确认一下。”他用试探的语气问道。“你是我认识的尼古拉斯·泰勒,对吗?”
对此,尼古拉斯苦笑着点点头。
“跟平时一样就行。我是尼古拉斯,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然后,从自己的胸口取出有缺口的项链给他看。
“当我接触到《未来王手记》时,我曾经的记忆以惊人的速度复苏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事。我并不是失去记忆。过去自己的知识也很清楚,但是,现在的我,还是只能把自己当成以前的我,虽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
“还不至于毁了你的人格。”
乔纳森说着,开玩笑似的缩了缩脖子。
“或者说,作为尼古拉斯·泰勒走过的丰富人生,超过了以前的记忆。”
“这倒有可能。”
这句玩笑话多少让尼古拉斯觉得得救了。他害怕的是,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会破裂。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短暂的沉默后,尼古拉斯下定决心开口。
“乔纳森,我——”
“正好下个月要在伊库斯拉哈新设贾兹费勒财团的炼油研究所。”
乔纳森打断尼古拉斯的话,凝视着水平线开口。尼可拉斯皱起眉头,想知道他到底在聊些什么,乔纳森则投来认真的视线。
“我想让你担任那里的所长。”
“我?可是……”
“你不是想照顾夏娃吗?保养她的身体不好么?”
听着看透一切的好友的话,尼古拉斯在数秒后叹了口气。
“真不愧是贾兹费勒社长,很会看人。”
“因为你对我们公司来说是难得的人才。你觉得你能轻易辞职吗?”
面对笑着恶作剧的乔纳森,尼古拉斯轻轻举起双手。
“其实我是冲着退休金来的。”
听了他的调侃,乔纳森笑了。尼古拉斯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伸出右手。
“谢谢你,乔纳森。”
“用不着道谢,你也知道吧?”乔纳森用力握住右手,闭上右眼。“我很贪婪,也很宽容。”
就在这时,两人之间充满了亲密的气氛。
身后传来踩踏沙地的声音,两人回过头。看到站在那里的人,他们都疑心地皱起眉头。
“对不起,打扰您了。”
那是一个银发的青年。他深红色的眼眸上,抱歉地皱着眉头打量着两人。
“……好像没有好好体察说话时机,真的很不好意思。”
“咦,你......?”乔纳森想起了那张脸。“应该不是索伊,嗯,是佐伊……”
“是佐伊,佐伊·米拉奇。”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是被遗忘了该怎么办。”
青年松了一口气,乔纳森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警戒。
“那么,事到如今,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个,我的上司说想和这位老兄谈谈。”
佐伊的视线投向了尼古拉斯。乔纳森越发惊讶地歪着头,而旁边的尼古拉斯则一脸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这是他根据过去的记忆所预料到的。
“我知道了。”尼古拉斯说着站了起来。“乔纳森,不好意思,能让我和他独处吗?”
“你没事吧?”
面对一脸担心的乔纳森,尼古拉斯露出微笑。
“没关系的,应该是我认识的人。”
乔纳森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佐伊,过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然后只告诉尼古拉斯要小心,就朝夏娃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望着他的背影,佐伊挠了挠头。
“……我看起来就那么危险吗?”
佐伊自顾自地说他连虫子都杀不了,尼古拉斯却无视他的话,伸出右手。
“你有通信器吧?”
“……你还真直接啊。”
佐伊从怀里拿出一个指南针一样的装置,尼古拉斯接过它,打开了开关。这时,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少女的上半身。
看到她的样子,尼古拉斯不禁笑了。
“啊,好久不见,葵·牧岛博士。”
“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我早就能够想出对策了,真是的。”
在虚像中,圣女哈凡迪亚叹了口气,似乎对他很无奈。
“这是我的台词。我的脸不是在报纸上登过照片吗?要是你先联系我就好了。”
“就算看到你年轻了十年的样子,我也认不出来。”
“嗯,连眼镜都戴上了,这也难怪。”
“……不管怎么说,应该说是五百年不见吧。好久不见,大卫·丹佛斯博士。”
“嗯,虽说是五百年,但本来是不可逆方向的五百年。体感的话,我大概隔了十五年。”
“吹毛求疵的毛病还没变啊。对我来说已经有十年没亲身体验过了。”
“现在你是这个国家的圣女吗?你还是那么认真工作,真让人佩服。在AHCAR机关的时候,你就很热心工作。”
“你以前是个自负的人,现在好像已经具备了很好的社交能力。”
“你这个爱挖苦的人好像没怎么变。”
“让我进入正题。”
“请。”
“就是你带来的超刚性大容量运算存储介质的所在,怎么样了?”
“在我的管理之下,我不打算交给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一样吗?”
“是的。牧岛,不好意思,这趟列车我要中途下站了。作为补偿,我把它带到坟墓去吧。”
“……啊,你太任性了。”
“我一个人离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反正,第七课的其他人早就联系上了吧?”
“……算了,不管我说什么,也不能再以违反规定的罪名起诉你了。总之,只要‘未来王手记’在你的管理之下,我这次的担心就结束了。”
“你这么信任我啊。”
“我有一点确信,你不是会恶意利用这些的人。”
“你真的有困难的时候,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因为是以前同事的关系。”
“……我就不胜期待了。”
“嗯,我也很期待。”
然后,通信中断了。
尼可拉斯微微一笑,将通信器交回佐伊。后者一边把它放回怀里,一边仔细观察着尼古拉斯。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佐伊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尼古拉斯摇了摇头,望向海边。在那里,一个少女和朋友们在浅滩上嬉戏,幸福地笑着。
“至少我现在的目的是……”
带着爽朗的微笑。
“这就是尼古拉斯·泰勒的人生。”
曾经的未来王如此喃喃道。
魔女离开后,我们来到了木屋的门廊。太阳已经沉入水平线,橙色的光芒染红了正西洋的水面。
以这样的景色为背景,夏娃在海边和奥莉亚她们开心地互相泼水。乔纳森也脱下衬衫,在那个圈子里像孩子一样嬉闹。维里提斯远远地望着,朝海岸线的左边望去,只见尼古拉斯正缓缓地向他们走去。
暮色下的海边广阔的景色,看起来非常幸福。
“芭达,我有话跟你说。”
我靠在门廊的木栅栏上,开口说道。芭达在我旁边,一边撩起被海风吹来的头发,一边回头看着我。
“什么?”
“——我想辞掉你的护卫工作。”
我努力用冷静的声音说道。芭达和我一样,以平静的表情注视着我的脸。
“能告诉我理由吗?”
她的声音里没有生气的意思。我沉默了一会儿,整理着语言,开口道。
“昨天晚上,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我想起昨晚在那上面发生的变化,以及在那黑红的视野中我勉强看到的景色。
“我甚至想伤害你。”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恐惧。那时候,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当芭达在我面前张开双臂时,我用即将消失的理性拼命地叫着。快住手,快住手。
“……如果下次再变成那样,我没有自信阻止自己。”
我用右手抓住左手腕。回过神来,发现左手在微微颤抖。在雇佣兵的职业生涯中,我从未感到如此恐惧。
但是,芭达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我的左手。
“但是,你保护了我。”
“那是,昨晚碰巧……”
我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芭达的眼睛像射穿我的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那里没有不安和怀疑的神色。
“我相信。”芭达坚定地说。“他说即使有下次,也一定会保护我。”
我不由得转过脸去。芭达说的话也是我自己的愿望。但是,现在的我没有自信回应。
“……比我更能干的护卫,还有很多呢。”
我为了蒙混过去,发出了这样的自虐声。连我自己都觉得脸上浮现出了难为情的笑容。看到我这样,芭达有点吃惊地叹了口气。
“喂,剑。”
芭达双手撑在门廊的栅栏上,望向夕阳染红的水平线。
“其实,奥莉亚之前给我写过好几封信,问我要不要来西海岸玩。”
我不知道她们突然聊起了什么。但是,她把我放在一旁继续说。
“可是,我总是以工作为借口拒绝。”
“……为什么?”
听到我的反问,芭达为难地皱起眉头,嘴角露出悲伤的笑容。
“去西海岸看海,这是我和阿特拉的约定。我总觉得自己会丢下她不管。我怕一看到海就会伤心。”
我知道那件事。那个约定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结果又是多么悲剧。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不可思议。
“那为什么偏偏这次要来呢?”
“托你的福。”
“我?”
“是呀。”
连头绪都没有,我不知所措。她回头看着我。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看到了你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景象。
我的双手有一种感觉。
那感觉就像我的剑贯穿了佩里诺亚的胸口。
那一瞬间,我的心确实下定了决心。
“你痛苦的声音,你哭泣的声音,我都听得见。即便如此,你最后还是坚定地走着自己时钟的指针。那时,我想,我也应该坚定地向前走。”
我摇了摇头。
“……那是我为自己做的。”
“也许吧。但是,就像故事可以改变某个人的人生一样,你的故事也改变了我。所以我才写了那篇小说,才会这样伸出手去继续那个故事。这景色是从你的故事开始的。”
芭达像是在催促我的视线,盯着它看。在大海和陆地的夹缝中,幸福地笑着的维里提斯、奥莉亚、约翰、尼克,还有夏娃。
“快看,那孩子在笑。”
沐浴在灿烂夕阳下的水花中,失去了人类身份的少女依然在笑。
“我想,这一定是我曾经和阿特拉梦想过的东西的前方的景色,是超越痛苦和悲伤的前方的景色。”
她温柔地微笑着说。
“在通往夏天之门的前方。”
“……这是你描绘的故事。”
“还有,是你让我编织的故事。”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她害羞地垂下眼睛,有些困惑地沉默着。但是,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了头。
“喂,剑,你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单纯的护卫了。”
她的脸颊被染红,一定不是夕阳的缘故吧。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对我说了那句话。
“——我,想要你保护我。”
细波温柔地融化着时间。回荡在海边的笑声,梳理着缠绕在我内心的线。她的话,融化了我心中暗冰。
我的左手已经不再颤抖。而且,我确信。
——这双手再也不会颤抖了吧。
“续约可是很贵的。”
我挠着头,喃喃自语着这种毫无诗情画意的话。她哧哧地笑。她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小说家芭达隆·佛罗斯特。
“只能期待续刊的版税咯。”
我们之间,像往常一样的气氛突然降临。这时,海边的夏娃注意到了我们,大声叫了起来。
“姐姐,剑先生!一起去游泳吧!”
芭达也举起手,像是在回应她的声音。然后走下通往沙滩的门廊楼梯,回头看着我。
“好啦,剑,走吧。”
伸出的手,被我的手抓住了。
被邀请的地方,那个少女正幸福地挥手。理应迎来悲剧的少女,依然在笑。就像芭达说的那样,那张笑脸一定是终点吧。在这漫长漫长的旅途中,一直追逐着西沉的太阳。
我们明天将再次坐上列车,返回东部。再次渡过大陆,这次去了东方的尽头。这次——为了迎接初升的太阳。
“姐姐,剑先生,你看,非常漂亮。”
夏娃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说。芭达隆温柔地微笑着。
“嗯,真的。”
“简直就像世界刚刚诞生一样。”
在少女的胸前,扭曲的黄金戒指依然骄傲地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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