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平原,空旷的原野上稀落着一些树丛和矮矮的屋。一抬头,就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天和地已不再平行。天和地相接了,在相接处是一道很亮的灰白色的线,有树丛在那里伏着。
老王的屋被树丛伏着,就像他这个人在村庄里伏着,有时候都被人看不见。
这个男人是村里出名的老好人,平时没多少言语。务弄八九亩地,只闷头干活挣钱。挣来钱就交给老婆,老婆说你再挣,他笑了笑果然就下地挣钱去了。人都说老王怕婆娘,怕婆娘这些都是小事,老王只管大事。
大女儿大玲出嫁后,他当紧的事是得给二女子小玲找个上门女婿。托媒人从山里找了个年轻人,叫赵勇。赵勇来老王家,还带了十万元来。这笔钱发挥了大用场,老王的屋也加盖了,新贴了白晃晃的瓷砖。入深近二十米,和城里人一样,变成时髦的单元。大门高大敞亮,塑钢窗户,实木门,瓷砖墙面。村里人都说,赵勇进了王家,吃苦能干,还有装修的手艺,两年功夫,老王家的日子,就像盆里的蒸年馍的白面团,一眨眼就活泛起来。老两口有福气,招个女婿进门,带了一栋房子的钱,抵几个儿子用。
听了这些话,老王很欣慰。尤其是他家正屋两米多高红堂堂的大门,从镂空的铁栅栏围墙一眼瞅进来,甚是惹人眼红。老王坐在门前桐树下,眉开眼笑,抽着纸烟,活像已经有个小哪吒般的孙子绕在膝前了。
这一天,老少四人正在自家大门洞吃饭,儿子赵勇电话响了。他接通后叫了一声“大”,听了一阵,连说了几声“行,行”。挂了电话,他迎着家人探寻的目光,说:“屋里我大说家里想盖房,钱还没凑齐。”
这话看起来是给大家说,其实是给自己老婆的妈说。小玲的妈当然赵勇也得叫妈,也就是老王的老婆。
“你答应了?”小玲妈脱口问道。
“嗯,我答应了。不太多,就两三万。”赵勇随意说了说。
小玲妈听着赵勇对两三万数字轻描淡写的口气,气不打一处来,把筷子摔在桌上,说了一个字:“你?”
小玲看气氛有点紧张,筷子头还没离嘴,忙劝说:“勇,咱家钱也不多喀。”
赵勇看了丈母妈,陪着笑脸说:“后面我多揽点活,就挣出来了。”
小玲妈不依不饶,讽刺带挖苦地怼了女婿儿子一句:“挣多挣少,这钱都姓王。当初你可是站在王家门口把小玲迎进来的。”
赵勇被这话噎着了,竭力解释地说:“妈,钱是我下苦挣的,我大不到为难处,也不会给我开口的。”
小玲看赵勇像头犟驴,一点都不识时务,惹得老妈不开心,推开碗起身回到房间,反锁了门。
赵勇趁着离开饭桌,在自己房门口小声叫了几次门,小玲趴在床上,既当聋子又当哑巴。老王走到门口,帮女婿儿叫了几声,房门仍然纹丝不动。
在家里,老王只能替赵勇做到这些。赵勇把外套搭在肩上,去了村头候车。半个月时间,赵勇白天干活,晚上催帐,又借了工友几千元,凑够三万元给他大打到银行卡上。
出门十多天,赵勇想着家里人也该消气了,便买了礼物,兴冲冲回家来了。他迈进门,顾不上喊出“妈”,丈母妈已扭身进了房间。
赵勇马上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随她进了房子放下礼物,这才返身走进自己房间。
看到老婆正要出门,赵勇咧开嘴巴,笑着伸出双臂,想亲热地搂一下十多天莫见的老婆。没想到小玲那张脸沉下来推开他,伸出一只手说:“我妈说,今后你挣来的钱让我管,结的工费呢?”
看着媳妇伸在那儿一直不收的手,赵勇不好意思地说:“老婆,我不是这……给那边咱大打到卡上去了嘛,后面再给咱挣。”说着就搂住她要亲昵。
小玲奋力挣脱,两眼眉挑上去,脸色变得紫红,使劲压低声音,怒喝道:“啥?没经过我同意,你都打过去了?”
她的话还是被窗外偷听的亲妈听到了。只听院外“咚”地一声,小玲知道是当妈的把暖水壶摔了。
老王为了息事,慢吞吞地走过来,拿着扫帚帮她清扫,低声问了老婆一句说:“摔!日子不过了?”
晚饭时,赵勇有点不自然地坐桌旁,像往常一样,和老王一起等待母女端菜端饭。只见丈母妈端了两碗面条,一碗递给老王,自己端了一碗,便默不作声吃起来。
小玲端了一碗饭出来,赵勇刚伸手去接,小玲子却自己吃起来。
赵勇知道母女都在气头上,打算自己去盛饭。他刚站起来,丈母妈这头就说话了,说:“钱没拿回来,还想吃饭……”小玲筷子停了,有点不太高兴地叫了声“妈——”
不等她说啥,亲妈就摔了筷子:“咋,翻了天了,这屋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赵勇站不是,坐不是,走不是。老王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的面条递向赵勇。没料到,小玲妈手快,夺过碗扔地上。碗碎了,面条洒落一地,像一窝小白蛇,有蜷缩的,有正爬行的……赵勇的心跟着那些小蛇揪扯着,感觉有一把电钻螺旋般进入他的体内。
趁着天还不黑,赵勇敲响村里电工建娃门,央求建娃用摩托车把自己送到城里去。
进城后,赵勇硬拉着建娃上夜市吃烧烤。建娃因为还要骑车回村,滴酒未沾。赵勇却喝了个烂醉,一把鼻涕一把泪,给建娃哭诉了内心的委屈。
赵勇又在城里找了活干,空闲时,不停给小玲打电话,等到的回音都是脆生生的女音:“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候再拨。”
放心不下家里,一个月后,结了工费,他匆忙赶回家里。丈母妈还是没好脸色。当看见赵勇把一沓钱塞进小玲,脸色才缓过来。
晚饭时,赵勇很知趣,没等小玲给自己端饭,直接进了厨房,端了两碗饺子。一碗递给老王,一碗端了吃。夜间熄了灯,小玲给了他个脊背,赵勇没生气,乐呵呵地从身后搂着小玲。
过了几天,虽然丈母妈偶尔还会拿赵勇给他大钱说事,小玲也会和老妈犟几句嘴替赵勇说话,这段插曲总算画上了休止符。
老王依然在庄稼地里干活,老婆做家务。小玲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跟着赵勇在城里住的那几天,只知道躺在出租屋围着赵勇发嗲;烦了,又搭车回到村里给父母撒几天娇。
此刻,老妈常背过老王,在女儿耳边窃窃:“好瓜娃里,看紧些,小心他把钱又胡花。”姐姐大玲也不知从那儿听到了这件事儿,给妹子打电话撺掇:“男人有钱就变坏,别让他手里沾钱!出去找个小三,到时你干哭没眼泪。”
小玲慢慢长了心眼,把男人看得紧了起来。就是几十元钱,也得赵勇说清楚。赵勇并不在意,他的想法很简单,挣钱就是为家,为自己女人花的。因而,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半年后,赵勇接到那边亲妈的电话,干活都不能专心,神情恍惚了几天。原来,他大住院了,要给心脏打支架,需要一大笔费用,家里刚给兄弟盖了房,实在拿不出来。老汉打算保守治疗,活一天是一天,不想拖累娃。
回到家,赵勇给媳妇把这事暗示了几回,小玲都不松口。他挣得钱全在小玲手里攥着,现在怎么办?
赵勇干活时,满脑子都是大蜡黄的脸,紧皱的眉头,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有那双无神而茫然的眼睛。以至于有一次,钉橱柜时,铁锤砸在他手背,他都没觉得疼。
小玲回村里住了两天,偶然给亲妈谈及赵勇大住院一事,惊得老太太手中的擀面杖差点掉到地上。她挥手就给了小女儿一巴掌,急赤白脸地喊:“娃,那你还回来干啥,还不在城里看住他!”
经不住老妈嘀咕,小玲赶紧又到了城里。进门不见赵勇,拿起电话终于找着了人。赵勇在电话上说,他回老家了,给老爷子动手术后就回来。
这件事果然被老妈不幸而言中。小玲气得想哭,在电话上告诉他说:“那你待老家,再别回来了。”
赵勇不在家的二十多天,母女像热锅上的蚂蚁,向赵勇工友打听,向建娃打听,到处问赵勇借没借钱的事儿。听到说赵勇并没有借钱,小玲刚松口气又紧张起来。他知道自家男人还有个老乡住得不远,一问,赵勇果然向他们借了钱。
母女俩在家里互相指责,闹得鸡飞狗跳,烦得老王躲到地里,不到天黑都不回家。
赵勇等老爷子出院后,匆忙回到这边家。一看母女俩那副冰冷的样子,觉得屋子好像到了冬天。他坐车太累,顺势躺到床上想缓缓劲儿。小玲走过来,拽着他起来问:“你还回来干啥?”
赵勇实在没力气吵架,又躺到客厅沙发上。小玲又追出来:“那钱呢?”赵勇有点恼火,问:“钱?我找了几家老客户帮忙找了几单活,提前支了点拿回那边家去了。”
赵勇的坦诚,等于触摸了两只母老虎的屁股。母女笤帚擀面杖齐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赵勇用胳膊挡着,并不还手。丈母妈看这个上门女婿娃并不躲避,以为对方觉得理亏,手里的家伙更抡得欢了。
老王听到这份动静,赶紧进来用身体挡着,赵勇才得以趁机逃脱出门。
赵勇尽管觉得这个家实在没办法待了,还是有点不死心。他坐着建娃的摩托车躲到了城里出租屋,开始了机械的生活。天亮出去干活,天黑回来揉揉酸痛的胳膊腿,喝半瓶子白酒,哭一阵子,昏昏沉沉地睡去。他想趁着这几天多做点活,赶紧还账,再挣钱带回去给母女俩赔上这份怨情。
没有想到,他的逃脱这才捅了马蜂窝。丈母妈以为这个山里女婿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躲在城里这是跟她故意赌气。
第三天晚上十点多,赵勇为一单活加完班,累得人都不想吃饭。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回走,刚要拐进一个巷子时,四五个彪形大汉冲过来。接着,拳头落在他脸上,脚踢在他腰上、肚子上、腿上。他眼冒金星,无法看清楚那些人的脸,黑暗中却听到了大玲女婿熟悉的声音——“山狼,叫你狗怂再硬!”
挨了一顿黑揍,那些人开车扬长而去。赵勇挣扎着回到屋里,用冷水洗了脸,头脑清醒了好多。咕嘟咕嘟又喝了一大杯凉开水,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装在一个大皮包。他想离开这个县城,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
凌晨三点时,沉浸在美梦中的小玲妈被电话吵醒,看到是大玲的电话,想起睡觉前女儿说大女婿找了几个人进城去替她出气的事儿,开心地喊:“喂,大玲,我娃有啥事哩?”
听了半天电话,她这才紧张地问:“啊?在哪个医院?”
那头电话却没音了。她着急地对着老王另住的那间房子大喊起来:“老头子,赶紧,大女婿出车祸了……在医院。”
老王两口子,大玲,小玲,在城中心医院手术室外乱作了一团,盯着门脑上“手术中”三个红字,感觉心里落满寒霜,彻骨地寒。
原来,大女婿一伙人打了人,乘着那点兴致开车去夜市海吃海喝了一番,闹腾到凌晨两点。酒壮怂人胆,大女婿安排几个朋友上了车,想着半夜三更也没交警查酒驾,他准备亲自开车送这伙人回家。没想到,在十字路口拐弯处,酒劲上来,视线模糊,直接撞上对面来的车辆……
大女婿终于醒来了,他感觉自己一条腿不在了,两只手在空中狂舞,大喊大叫:“我的腿了,还我的腿!”几个护士按着这个发了疯的男人,给打了一针安定才安静了。此刻,病房里人都很安静,仿佛地上掉一苗针,都能听得见。
当母女俩知道还有俩个被请来打架的亲戚已经停在太平间,紧接着少不了人去应接这些事情,这才想到了赵勇。小玲喊老王赶紧去找人。
老王无力地摇摇头。原来,得知大女婿出车祸的事因,老王放心不下,趁着那阵空闲已经跑到出租屋找过了。房东说,人已经退了房子,一大早背着行李包离开了。
过了两个多月,大女婿出院了。小玲妈她们安顿好大玲,回到村里。老王已经把地里秋庄稼全部收回来了。老王坐在一堆玉米棒子上,眉头紧皱,脸色青黑。心头像塞了一疙瘩旧棉絮,堵得慌。
入秋后,太阳老是倦眼子,很少敞敞亮亮睁开眼,给宇宙万物一个好脸色。大地想享受下它倾泻而下的暖辉,也是奢望。村里人瞅着阴不阴阳不阳的天,聚一起闲聊时,猜东家猜西家,说不知谁家做事不地道,得罪了老天爷。
话传到老王耳朵,羞得老王不愿意出门。出去干活,先探头瞅瞅路上没人,然后快快地溜出村。昨天出门低着头,不小心撞到建娃身上。建娃拉住老王,说赵勇捎话来了,他不回这个家来了。还说老王这个爹待他还不错,有机会他会专门看他来的。
眼前,死人的那两家天天在大女婿那边闹,这边的锅灶几天都难得动一次火。小玲气呼呼和老妈吵翻了脸,拉着赵勇留在家里的拉杆箱雄赳赳地出门走了。走了好多天,又灰溜溜回来了。
好端端的两个家,被搅和得家不像家,人倒像个鬼。听着小玲在房间里哭丧似的抽嗒,瞅见老婆出门进门,老王憋了一辈子的火终于喷泄而出。他像一头雄狮扑过来,用她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强硬的声调大骂——“你……造孽呀,把福拿脚踢哩!”
第二天天亮,小玲妈起床推开家里二女婿新安的那扇大门,刚转过身,“哇”得一声瘫软在地上。小玲听见喊声胡乱套了衣服跑出来,堂屋门口地上躺着昏迷的妈妈,院子里桐树上吊了一个人……
老王把自己吊死在自家院子里了。这家新盖的院子,从此成了无人居住的鬼屋。
2019年3月14日于兰苑
(刘丽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