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人事上,
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
我也安慰自己过,
我说: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情书》
老同学要结婚了,学姐重新回到E市,这是她毕业五年后第一次回来。她坐的早班机,只为有空回母校转转。
我比她小三届,现在还在科大念研究生。我不知道学姐为什么要找我作陪,毕竟我们交情不深,只是曾经机缘巧合地在一起参加过志愿者项目,仅此而已。
在机场接到学姐的时候,她提着迷你的行李箱,睡眼惺忪,一脸的疲惫。
“学妹,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学姐,欢迎回来。”
在酒店安顿好以后,我们吃了个简餐,然后便打车直奔科大。
“学姐你看,那是新牌坊。”我远远地朝校大门的方向指了过去。三年前正值母校的百年校庆,作为科大第一门面的牌坊年事已高,理所当然地面临着拆旧换新的命运。
学姐赶紧掏出手机拍了起来,“啊校庆那年我的朋友圈就被这新牌坊给刷了屏,没想到实物比照片上还要好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又带着学姐逛了新图书馆、八一操场和松竹体育馆,给她拍了好多照片。学姐感叹自己老了,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拍照姿势,拍出的照片却没了昔日的青春感和少女感。
我们还去了趟中文系,学姐四下打量着,突然笑出声来,“哎,咱们系可是一点儿也没变。”是啊,剥落的墙面、“铁窗”小卖部、排列整齐的自行车和电瓶车,还有门口那扫地的看门大爷,可不是一点儿都没变么。
从大一军训到本科毕业典礼,我们一边聊着那些共同回忆,一边手挽着手把母校逛了个遍。
时间一晃,太阳便西斜了。
“我请你吃饭吧,”学姐拉着我找了一家位置非常偏僻的小店,“没来过吧?这可是我当年的秘密基地。”
学姐点了两瓶啤酒,我看她似乎有些心思,不好拒绝,只能陪着喝了几杯。
酒过三巡,学姐笑着告诉我,明天婚礼的新郎不是别人,而是她大学时代的恋人。我方才明白她这趟返校约的人为何是我,而不是同班同学。那些带刺儿的陈年往事,一笑而过也就罢了,怎甘心供知情的故人纷纷议论。
没等我细问,学姐自己讲起了她和他的故事。
“我们是大二那年在一起的,一直到本科毕业,三年。毕业这么久,我一次也没回来,不是我不想回来,而是不敢回来。我怕睹物思人。”
“上学的时候,我们每天早上八点起床去图书馆自习,他给我带早饭,我给他买牛奶。中午准时在文科部二食堂吃饭,然后他会趴在桌上睡个午觉,我就看看剧、刷刷淘宝。春天,我们坐在大草坪上晒太阳,秋天,我们去八一操场上踩落叶。还有后山、松竹体育馆、李子湖、花林长廊,到处都是满满的回忆……”
“今天我们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曾有过我和他的影子。你说,如果是你,你敢回来吗?你敢面对这些回忆吗?”
我摇摇头。
那些尘封的记忆,无论是悲是喜,总归是过去了。正视过去或是正视自己,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还记得大一那年,有门课叫中国现当代诗歌,第一节课,老师给我们读了一首诗,我一字一句地抄在笔记本上,到现在都没舍得扔。那首诗是这么写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们最好的年纪,最好的青春,最好的爱情,都回不去了。”
学姐的眼眶似乎是红了,我不敢直视她,只能安静地听着。
“那你们当初为什么分开?”
“毕业那年我回了老家,而他留在了E市。未来我们会怎样,会定居在哪里,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们谁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在未知面前,谁有信心?谁有把握?”
“分手的时候我们就约好了,如果日后各自有了归宿,一定要相互祝福。现在,他找到归宿了,我便只能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祝福他,兑现我的承诺。”
许多年过去,她留长了头发,她不再化妆,她以为自己快要忘了他,直到收到那封婚礼请柬。
忘记一个人哪有那么简单,曾经铭心刻骨的恋爱,又怎么可能在时过境迁后就当做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就算能把他忘了,又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和那段时光里的自己?
“你知道吗,大学时代的恋爱是最真挚的,也是最脆弱的。”
不出所料,那天晚上学姐喝得烂醉。我把她送到酒店,照顾她躺下,想了想不太放心,又留了张字条——“学姐,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睡一觉就好了。明天加油!”
第二天,学姐并没有联系我。我看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心想着这婚礼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后来我才听说,那天的婚礼学姐并没有如期出席,她最终还是没有鼓足勇气。她仓促地来,又仓促地走,只是为了不负约定,也不负自己。
我还听说,新郎在婚礼当天收到了一张贺卡,上面写着:“赴你的婚礼,来不及贺你,就已泪流满面。祝你幸福,从此各自安好,不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