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堂哥在家族群里说,小爷爷于19点25分挺不过去,离开了。当时我看到这条消息,内心十分平静,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大部分人可能回不去为他送最后一程。而此时此刻,我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字,眼眶湿润了,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人越长大,面临的生离死别就会越多,这不是什么不寻常事情,只是那些长辈们确实年龄到了。可是往回看,消失的一张张面孔,都是小时候朝夕相处过的。他们都在我们的生命中存在过、留下过。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时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改变的。
纵然我深知这个道理,还是忍不住无可奈何,还是忍不住觉得遗憾。小爷爷走了,我们却被困在祖国各地,无法到场为他亲自送别。
小爷爷去世,意味着爷爷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在世了。
爷爷兄弟姐妹八个,大爷爷叫华生,字金章;二爷爷叫有生,字金魁;三爷爷也就是我自己的爷爷名叫涧生,字金河;小爷爷名忠生,字金财;另外还有三个姑奶奶。爷爷们还有一个少时便夭折的长兄,名叫长生,字金旺,因为我们都未曾见过他,也几乎没有听说过他,所以称华生爷爷为大爷爷。这些都写在族谱上,还是这两日同哥哥聊起,我才知道的。
小爷爷生于1934年,年少时候当过兵,现在还能看到他的军士退役证。跟军士退役证放在一块儿还有土改地契。这些是他走过那个时代的痕迹,只是痕迹仍在,人不复。
小爷爷退役后我并不知道他从事过什么,但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以修鞋为生。十里八乡的鞋都找他修。后来听哥哥说,小爷爷年轻时候还会去景德镇修鞋,因为他的母亲——我的太太——是景德镇人。太太虽然去得早,但是太太的兄弟还在,小爷爷一路修鞋去景德镇,同他的舅舅相叙。对了,太太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云喜。
小爷爷和二爷爷一样,终生未娶。他们选择独生的原因,我自小听过一些,但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直到去年外婆去世,我回了老家,同同村小姑父见了面,他主动跟我说起了一些。
姑父年事已高,说话有些含糊,大概意思应该没错。话说小爷爷终生未娶,至今独身,原是年轻时候爱上了一位姑娘,结果那姑娘看中了别人,嫁给了别人,小爷爷便消沉下去。姑娘后来还介绍了别的姑娘给小爷爷,他也不肯娶。家中着急,也为他说了几个对象,均不娶。有位女子见小爷爷生得俊朗,很是中意,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只能嫁与他人。岁月流逝,那女子已白发苍苍,见了姑父还会念叨几句“当年他怎么都不肯要我”。我听后心中唏嘘不已。二爷爷也是痴情种,年轻时候也算相貌堂堂,只是偏偏遇上一位已婚女人,自此情根深种,家里也为他说了好几桩婚事,有的娶进门了他硬是不跟人同房。如此,孑然一身,直至逝去。小时候村里有一个医生,就在我家隔壁,那医生同我父亲叔伯长得很相似,大家都谣传那是二爷爷的私生子,医生的母亲便是二爷爷的情人。本来谣言是隐秘的进行的,但二爷爷去世时,那医生来吊唁行得是子礼,他母亲也露过面。大概医生的母亲就是姑父所说的二爷爷心仪之人吧。好几年前,医生搬离了村子,我就再也没见过,听大人说他携家带口去镇上了。
这些陈年往事,早已泛黄,只是听着姑父亲口说出,加深了我对爷爷们的认识。他们也曾年轻过,他们也曾努力过,他们也曾执着热爱过。
哥哥跟我说,小爷爷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自己喝药的。喝药之前,两个堂哥还去看了他。他一只脚踏在门外,一只脚踏在门内,就这样站在门口哭泣。哥哥们闻到了农药的味道,到处看了一下没看到,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伤心事,谁都没有往那方面想,好好宽慰了几句便走了。过了没多久,二伯觉得不太妥当,便也来看望小爷爷,却为时已晚。屋子里全是农药的味道,他已经喝了半瓶。大概两小时之后才落气。
这两小时里,因为放假早,赶在限行前回去的亲人们都在小爷爷旁边陪着。至此,王忠生86年的生命,到此终结。
哥哥跟我说,小爷爷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所以他才那样哭泣。一只脚在里面,一只脚在外面,当时的他内心是多么的煎熬,我们没有一个人可以体会到。
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晚年过得十分孤独。纵然亲兄弟的孩子们都对他还不错,逢年过节都会热热闹闹的走动走动,身体有个什么,方便的都会去张罗一番。可是毕竟都不是自己的孩子,都分散在各地,总会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虽然我并不反对独身,但是在这个还无法完全得到保障的养老社会里,在那个因为守护自己真挚爱情而不得已独身的选择里,我还是很为小爷爷感到心疼。他不是因为喜欢和享受孤独才选择独身的,而他这次离开,就是因为承受不了孤独才做这样的选择的。
哥哥说很多个因素促成小爷爷做出这个选择,一是他觉得自己这次身体痛得受不了,以前一个堂伯就是因为癌症痛得受不了喝农药去世了;二是觉得这次病得不容易走出来,就算好起来了也不一定能坚持一年;三是觉得现在体能不能够支持日常生活了,洗衣做饭这样得事情做起来很吃力了;四是过不了多久家里人都出门了,他没人照顾,万一有什么了,没有人知道;五是觉得今年过年没人去医院看他,觉得四个侄子没有很尽心,心里是有些不满的;六是觉得不想以后过了,让大家赶回来,给其他人添麻烦;七是最后想有尊严一点走,体面一点走。
小爷爷其实是个很有骨气很执拗的老头儿,以前在家过节过年的,我们几家人总要轮番去邀请他一块儿来热闹,但他十有八九都强硬的拒绝。使得后来我们总要跑两趟,第一趟是去邀请他来吃饭,第二趟是受拒之后端盛好的饭菜过去,免得他一个人还得再开火。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默默感慨一句,要是直系亲属就好了,他至少不用一个颤颤巍巍的洗衣做饭。
在南昌的妈妈和小叔他们,现在都回不去了。车子上了高速都被拦住劝返。这当然是能理解的,毕竟非常时期,国家不敢冒这个险。可是一想到小爷爷清贫一生,他为了我们着想选择在春节假期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我们却没办法回到他身边,给他磕个头。听家里人说,就连他的遗体,都没办法像平常时候体面又完善的处理。村委会的人建议说非常时期,让家人从简裹一下就好。
我不是那种很在意这种仪式的人,我觉得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有知觉,不会有感知,不会在天上看着我们怎么做。可是当我真的看到葬礼要如此草率,还是会觉得很心痛。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去年国庆,我回了一趟老家,还见过小爷爷。他的老房子已经被翻修了,装上了不锈钢门,门前的小院子被他开辟了,只留了中间一条小道,两边爬满了藤蔓,地上的是南瓜藤,爬架的是苦瓜藤和丝瓜藤。好不容易他才收下我们的红包,转身就从屋子里拿了好几罐花生牛奶给我们。妈妈向他要些南瓜,他很高兴的亲自走进藤蔓中挑选了最大的几个。因为行程问题,我没有吃到,但是南瓜沉甸甸的,我当时抱着很开心。
我现在闭上眼睛,浮现在我脑海的场景就是小时候和二伯一家、三伯一家、小叔一家以及爷爷、二爷爷和小爷爷一块儿住着的场景。门前有一棵柚子树和一棵梨树,每到开花时,洁白沁香,结果时大家都打果子吃。我学会爬的第一棵树就是这棵柚子树了,因为开杈较低,农村里的孩子身手都比较灵活。那会儿我习惯午饭时候一手端了饭碗,一手攀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吃饭,和坐在院中的哥哥们聊天。我的爷爷就坐在屋内的摇椅上吃饭,若是看到我爬树,肯定又要念叨我了。他总担心我们会从树上摔下来,后来还专门放了一捆带刺的草放在开杈处,总算暂时抑制住了我们这些猴儿。
小爷爷就会摆了补鞋机在门槛里面,借着外面明媚的光,将要修的鞋子套在补鞋机上,一手压鞋,一手拿着工具动作着。他的手是白皙粗糙的,手背的血管很明显。
堂姐说她起初看到消息也是很平静,平静之后就是伤心、难过和遗憾。人越长大,沾着血缘关系有共同回忆的亲人越来越少了,陡然失去一个,是叫人没办法不难过、没办法不泪流满面的。姐姐小时候跟爷爷们相处的时间更多,夏天会和他们一起乘凉,听他们说各种传说入梦。家里最早的时候没有电灯,几个老人家点着煤油灯坐在一起讲述着各种抗日历史、村里村外的各种过节习俗、他们小时候经历过的各种奇异怪事以及那个年代穷苦的过去。
那些记忆在我们灵魂深处默默流淌着,叫我们不能忘却。
小爷爷去了,去得这样无奈和冷清,我真的好恨那些参与野味买卖的人,他们造成这件事的发生;我也好恨那些尸位素餐将最先发现此疫情却按照造谣处理的whzf官yuan,若他们早点引起重视做出防范,何至于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雪小禅说:愿春天早来,花枝春满,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只希望诸如此类,不再发生,愿忠生爷爷走好,我在远方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