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后,爸爸照例穿起了那件深棕色的绸缎棉袄。它已经半旧了,失去了当日的鲜亮和芳华。二十年了吧,爸爸从六十岁退休走到了耄耋之年,何况一件衣物呢?
之所以爸爸喜欢穿这件棉袄,一是它穿上暖和舒适轻便;更主要的,是妈妈一针一线手工做的。从扯布,裁剪,装棉花,缝制,成型,整整花费了妈妈几天时间。妈在农村时就会做衣裳,没人给她教,是跟着别人看会的。她文化不高,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常常我们说话时她跟着乱帮,看着电视也时常闹笑话。那会儿,爸爸和我都被惹笑了。但说起做衣服,她能看懂尺子上的标示,会裁剪,会蹬缝纫机,我们谁也比不了。妈总说:那时家里穷,寡居的外婆供舅舅们上学,她一个女孩子,早早就荒废了。每当说到这些,她就不无遗憾。
十七岁,一匹枣红马将妈妈带到了距离娘家十里的小山村,三斗麦子就是妈妈那时的聘礼。六十年后,每当妈妈说起这些,还禁不住泪水涟涟。城市招工人,她想去,外婆阻挡了她,却依照媒妁之言,将她早早打发出门了。这么多年,她还会想到自己的工人梦,也许,如果那时招工走了,她的命运就会从此改写。这是她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
婚后,爸爸一直在山城服役,妈妈在我们出生后,就一直在乡间生活。白天出工劳动,晚上工余就抓紧时间给一家人做鞋,给我们兄妹做衣服,点灯熬油,一刻都不能休息。
每天去地里上工,跟着男人修水利,和爷爷一起上山砍柴,担水,还要照顾上学的我们。长期超负荷的劳动,粗米淡饭,还常常吃不饱。在这样的情形下,妈妈在生下我后大出血,一年后终于倒下了。她的胃病一天天加重了,终于到了动手术的地步。手术后,她被切除了四分之三胃,那时,她仅仅二十六岁。
那一年,因为在乡间实在无法过活,我们跟随爸爸随军了,我和哥哥也到了城里。妈妈到城市后,身体依旧虚弱。爸爸让她在家休息,照顾我们吃喝。可是,好强的妈妈怎能闲的住?爸爸一月只有45元的津贴,除了每月给爷爷奶奶寄10元,剩下的都被家里花光花净了。妈妈看到这样入不敷出的境况,就要求爸爸给她找一份工作。
爸爸托人说情,给妈妈在街道的社办厂找了一份临时工作,每天负责糊制花圈,做光荣花,做衣服。多了一份收入,妈妈很高兴,我们兄妹也觉得好。谁知,有一天放学我正在门口玩耍,却见几个人抬着一副床板,将瘦弱的妈妈抬了回来。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妈妈生病了,边上跟着焦灼的父亲。是因为妈妈身体太虚弱了,她在工作时又一次昏倒了。
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后,妈妈就又去上班了。每天早晨吃口冷馍馍,中午急着步行往回赶,妈妈将早晨调好的面急着擀开,要为我们做面条。没有一分钱可以拿来买菜,也没有多余钱买一把机制面条,天天都急着做饭,心急火燎的。
那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记得妈妈有一年过年时专为我做了一件的确良外套。布很薄,是那种紫色带圈纹的,以现在眼光看,那时的我穿上这件罩衣,无异于中年妇女。但我记得那年快过年时,妈妈一针一线在缝纫机上缝制的情景,我穿上也挺高兴的,毕竟是新的,而爸爸妈妈却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两件新衣,依旧穿着平常的旧衣服。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和哥哥一直穿着妈妈手工缝制的棉袄过冬。虽然街上那时流行夹克外套、喇叭裤,但困窘的生活,让我们都无缘与新式衣物为伍。
记得结婚那一年,那时生活有了一点改善。刚好大减价,妈五十元给我买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下摆和袖口滚着一圈黑毛,领口处有一截黑缎带,绑在胸前特别好看。结婚前一晚,妈指着床上她特意赶制的五斤棉花被子,还有两件新棉袄,对我说:丽丽,结婚以后就成大人了,在婆家要孝敬公婆,不要使小性子;还有,妈给你缝了两件棉袄,一个厚一点,活里活面;一个薄一点,你换着穿。厚一点的是织锦缎面,爸爸从杭州出差带回的,大红色,上面还压制着金银线,看上去非常华丽;薄的是尼龙料,摸上去柔软细腻。
听着妈妈的教诲,我禁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来。爸妈一直供我们上学,我们兄妹都接受了高等教育,而爸爸妈妈却在岁月更替中不知不觉老去。因为专心于书本,我不会针线活,连一枚扣子都缝不上去,是个很笨的女子。妈妈早给我说,趁她当时眼睛亮,给我和我哥多做两件棉袄,冬天穿上暖和。买得衣服再好,也顶不住一件厚实的棉袄啊!
其实,妈妈说错了。现在,物质生活是多么丰富。冬天的时候,我们穿大衣,穿羽绒服,穿驼毛衣,已经很少有人再穿老棉袄了。何况,现在冬天有暖气,有空调,屋里温暖如春,再也不会受冻了。妈做的棉袄除了爸爸穿,我把它们压在了箱底。只是每年天热之际,会拿出来晾晒一下。
人常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可是,回顾我走过的五十年,我为父母做了什么呢?我把心操在了工作上,操在了自己的小家上,操在了儿子的身上,对父母却关心甚少。似乎在我的意识里,他们就不会老去。谁知岁月无情,世事匆匆。我可敬的爸妈转眼就七八十岁了,他们将最美的年华都奉献给了我们兄妹,给了那个温馨朴素的家。每次想到这里,我就非常惭愧。就是在过年前,爸爸依旧穿着妈妈缝制的那件棉袄,在厨房为我精心滥臊子肉。我说自己干,爸爸不放心地说,你会吗?看到这一幕情景,我觉得父母在,我永远都是那个享受爱娇的孩子;我们即便为父母做了一些事情,又如何能够报答他们一生的深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