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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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时节刚过,望月山上的樱花进入盛花期,连绵十余里的红粉色云雾簇拥着一座宽大宅邸。廊上,一个小侍女捧着丝质斗篷,慌慌张张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厢房和正厅,终于在外院荷塘边找到了自己的小主人。

彼时的李绫罗尚未及笄,略显肉态的两颊稚气未脱,眉眼间却萦绕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淡漠神情。她坐在台阶上,长发垂到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木板路和路尽头的院墙。

已是傍晚,刚下完露水,落在石缝里的花瓣湿答答的,寒气由地面向高处侵染。侍女为她披上斗篷,扶着手臂轻声说:“郡主,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李绫罗抽回手,闭眼道:“红玉,要下雨了。”

红玉是侍女的名字。她的眼眶已然湿润,声音有些发颤:“郡主,您的眼睛又疼了吗?”

李绫罗笑了笑,对红玉摇摇头。她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花香。樱花的香味极淡,晴天散得快,阴雨天气才会融入水汽,停留得更久一些。但樱花娇嫩,离开枝头便开始腐烂,因而阴雨天的樱花香其实不算好闻。

和人一样。

李绫罗生于极阴之日。那晚红月悬空,望月山上的树林里哀嚎不断,时时有鬼影晃过,传言是恶鬼申冤。朝中臣子唯恐诞下个覆朝灭国的祸害,极力主张处死女婴。李绫罗的父亲安平王以身家性命做保,又辅以天象之说,方才保下李绫罗。为稳定人心,安平王被迫立誓,李绫罗在嫁为人妻之前不得离开望月山。

李绫罗先天不足,尚在襁褓中时便多次突发急症,险些咽气。长到大些,安平王有意让她习武,专挑强身健体的招式教,不求她今后遇到危险时可以自保,但求身体康健,可以在世上多留一些时日。

李绫罗自认为在武学方面没有天赋,只是按时出现在练武场,比划着招式让父亲开心。她身子弱,在太阳下晒不到一刻钟便开始冒冷汗,比划两下就要让人搀扶到暗处休息。阴雨天气里同样虚得很,湿气重一些眼睛便开始疼,勉强睁开也看不清东西,因而记忆中的雨天永远是雾蒙蒙的。李绫罗时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活体气象仪,对于天气变化,身体给出的反应比肉眼所见更敏捷。她以为在预测天象一事上,自己兴许比主理占星之术的父亲更胜一筹。

“郡主,回去吧,再晚王爷该生气了。”红玉催促道。

李绫罗不情不愿地点头,神情不悦,也没有起身的动作。大雨落下之前,天气闷得很,院子里的花草耷拉着脑袋,木板路上落了寥寥两片花瓣,排布得毫无章法。李绫罗磨蹭着不愿回屋,耳边捕捉到院外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靴子踩在花瓣上的声音。靴子踏上木板路,脚步声清晰了,缓缓地由远及近,将将停在李绫罗跟前。

安平王府十四年来从未有生人擅入,红玉愣愣地盯着来人,几乎忘记了呼吸。来人应当穿的浅色衣裳,李绫罗只能看见明晃晃的影子,眼睛再睁开一些瞳仁便被刺得疼,无奈问:“何人?”

“在下张宜良,”来人躬身行礼,声音沉缓温润,音量相较于日常对话低了三度,“卑职送郡主回去。”

那是两人初见。在一个山雨欲来的傍晚,张宜良独自闯入安平王府外院,山下三百兵士无一人通传。安平郡主坐在廊前台阶上看景,磨蹭着不愿回屋,最后让张宜良搀扶着送了回去。日后张宜良多来拜访,总是挑阴雨天,李绫罗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认得他的声音,他走路的节奏,他上前行礼时衣带的味道,是竹简、油墨、灯蜡和书卷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张宜良第二次来正赶上桃花开,望月山上种的都是不结果的重瓣桃花,艳得很。李绫罗和红玉正在厨房里磨豆子,做豆糕。张宜良便招呼自己坐到会客室,自己给自己看茶。李绫罗端着蒸好的豆糕坐到张宜良对面,请他尝一尝自己新学的手艺。

张宜良捻起一块豆糕小方看了看,问:“这是陈年的黄豆?”

“是,”李绫罗点头,“豆类喜旱,去年只有豆子得了好收成。”

张宜良尝了一块,豆香清甜,更感叹于天时不利,道:“今年偏偏又是涝年,未及立夏,便有地方州府上报洪灾之难。”

李绫罗抿了一口茶水,问:“公子如今官居何位?”

“居翰林院,挂了一个修书的闲差,暂未授职。”

“公子可曾想过回地方去,做父母官?”

张宜良摇头:“卑职起于微草之末,幸得皇恩浩荡,得以久居京城。郡主出生显赫,见惯了繁华之都,自然难以体察小地方的苦楚。”

李绫罗叹声。

张宜良又尝了一块豆糕,半颗没碾碎的黄豆硌着牙,他吃痛,血气的甜腥味盖住豆香。红玉忙给他添茶,拿来唾盂让他把黄豆吐出来。张宜良犹豫片刻,抬头看了一眼正坐的李绫罗,果断弃了唾盂,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茶水和着半颗红豆和血一起冲进肚里。

李绫罗眉目间尽是悲凉,良久,才张口道:“公子,这世间,可有你咽不下的东西?”

张宜良漠然,吃完剩下半盘豆糕后便起身告辞。他来时没带伞,外衣让微雨浸透了。回去时李绫罗塞给他一把油纸伞,他不接,李绫罗道:“京城不比乡野,朝中臣子爱惜衣衫,文臣不淋雨,还望公子识得大体,日后也该学着些。”

张宜良这才接过,踩着泥泞山路回去。

这场雨入夜时分开始急促,到第二日也未见停歇。外院荷塘的水漫过木板路,几处路口都堵了沙袋,桃树枝头一夜之间全秃了,花瓣顺着泥水朝沟壑狭缝里飘。望月山下罕见地撤了兵,因昨夜城中明渠堵塞,几座繁华的坊市接连受难,各处守兵皆被抽调去通沟赈灾。

望月山最高处有一座阁楼,名为瞻星阁,乃瞻星卜卦之所。安平王在那里待了一夜,至第二日清晨仍未见出来,李绫罗于是端了饭菜送去。阁内光线暗淡,陈设简单,只有三架不明用途的仪器,墙上挂着一面两尺宽的星图,用夜明珠标着二十八星宿,安平王倚在北面窗边。李绫罗晴天时来过这里,从那面窗子刚好可以看清京城的全貌。

李绫罗放下饭菜,走过去问:“爹爹,城中灾情如何?”

“不乐观,明渠周边的房屋几乎全塌。雨停之前,抽调再多人力也无济于事。”安平王沉声分析情势,“这还只是开始,洪灾之后必有疫情。去年干旱,药草产量不佳,京中用药需从地方调度。但就目前的情况,地方郡县恐怕也自顾不暇。”

“那当如何?”虽是明了此事无解,李绫罗仍然问道。

“早先不曾为防范水患加固工事,京中损失在所难免,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安平王道,“由朝廷总辖京中药材用度,再从受灾轻的府县抽调,轻症不用药,重症按需用药。这只是今年的第一场洪灾,最多十天半月,影响便也过去了,朝廷不至于伤筋动骨。只是可怜百姓,要多受些磨难。”

李绫罗点头,沉吟片刻,有些哽咽地开口道:“爹爹可曾为自己考虑?但凡遇天灾,圣上便要治您不察之罪。春节后不久,您便进言要求修缮明渠,上月又入太医院查阅疫灾相关的典籍,编制应灾方案,圣上虽收了陈本,可朝中无一人采信,更别提施行。”

“圣上明了,便是万幸。”

“圣上明了是一回事,朝中沉寂是一回事,事后责难又是另一回事。爹爹,绫罗知道道理。”

“行道者,全其寿。”安平王说着,伸手替李绫罗揩去眼角的泪,“不可如此。圣上此时兴许已经翻出了我的陈本,正在殿中同大臣商议。”

李绫罗抽抽搭搭地说:“爹爹,我只是见不得你受委屈。”

“王室之人得万民供奉,理应如此。”安平王叹声,“只可惜我无法保你此生不受委屈。安平、安贫,圣上许我这一封号,要我做一个安贫乐道的闲散王爷。可世人多穷困,苦难未竞,我一人怎敢乐于清贫?”

李绫罗缓了半刻钟才止住抽泣,道:“爹爹,回去吧。菜凉了,我让红玉热一热。”

安平王点头,怜爱地轻抚李绫罗的长发。李绫罗身子差,肩背薄,今日多吹半个钟头的风明日便起不来床,脸色比打了霜的银菊叶还白。唯有继承于母亲的这头黑发,不加保养也浓密光滑,不像是从这样一个病体里长出来的。

像极了安平王妃。

安平王妃戚尚兰,是个极美的人。二十五年前,望月山尚未兴建安平王府,只有瞻星阁和一座行宫。先皇推崇占星之法,在司天台的基础上设瞻星阁,由占星世家戚氏主理,观天象而测吉凶。安平王幼时常随先皇至望月山祭祀,居行宫,识戚少监之女戚尚兰。二人才貌相和,情深意笃,相识的第一个十年,安平王以赫赫战功求请先皇赐婚,遂结连理。

先皇有二子,安平王与当今圣上。二人尚未决裂之时,圣上问及安平王缘何求请这样一道圣旨:“戚少监不过官居四品,许戚尚兰为皇兄正妻,本就是他高攀。皇兄若下聘,他还敢回绝不成?”

安平王不以为然,道:“世间人,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权相交者,权失则弃;唯以心交,淡泊明志,可不失矣。以功名为聘,博得美人深情,是为兄高攀了。”

后逢突厥南下,安平王率兵出征。先皇不久后突发恶疾,勉强撑到第十日便乘鹤西归。待安平王班师回朝,当今圣上已黄袍加身。未来得及看一眼灵牌,安平王在宫门外便被卸了盔甲,缴了兵符。又有朝臣参安平王祸乱军营,涉嫌谋逆之罪,遂押解御史台,待祥查。

安平王深受先皇宠爱,又多建战功,乃民心所向。圣上初登基,地位不稳,朝中多有非议者,遂行此道以示皇威。安平王明了其心思,故不加抗争。后民怨沸腾,妄议新帝。安平王于狱中闻之,踌躇意满,以为最多一月,圣上必然不敌众议,归还兵权,送其回府。

未曾想,戚尚兰早产。

那晚红月高悬,安平王从狱房的小窗探出视线,看见屋外血一般的天空。圣上亲临御史台地牢,带着重臣商议来的条件:“皇兄这些年来东奔西走,为百姓尽心竭力,朕都看在眼里。日后你只需做一个闲散王爷,自有万民供养。”

圣上此行是为交易,若安平王舍得放弃兵权,便能赶上戚尚兰生产,双方皆洞若观火。安平王在心里数着时辰,木然道:“外面民怨沸腾,圣上此举,是打算如何同百姓交代?”

“无需交代,百姓是我李家的百姓。”圣上挺立,自上而下睥睨安平王,“我只道你在战场上遭人暗算,伤及根本,不宜继续带兵。戚少监已递奏本,月末便要告老还乡,你是戚家女婿,日后便顶他的位置罢。”

安平王无奈,躬身道:“臣,谨尊陛下圣明。”

圣上扶起安平王,道:“皇兄,如今既已换了年号,你也改个封号罢。”

安平王不解:“这是何意?”

那时的安平王还是先皇亲封的安王,取安邦定国之意。圣上细细琢磨着,那模样像极了幼时念书,二人于太傅跟前探讨国策时局。圣上道:“封安平王可好?皇兄淡泊明志,最不喜结党营私,看不上官场的污浊做派。日后我再为你修一座宅邸,保你清净。”

安平王此时才明了,幼时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弟弟已经不在了。安平王是天纵之才,出生得早,自然更受宠一些。他学东西快,武法招式看上三遍就能掌握八成,书卷读两遍也能讲出三七二十一来。同他相比,旁人的努力笨拙不堪。可他不喜朝争,最恨官场的污浊风气,不如领兵自在。太傅评他:“以安王之禀赋,若是想做,何事不成?”

安平王心生凄凉,不知作何回应,只得叩谢皇恩。他人生前二十年只顾随心所欲,解黎民苦,疏忽了身边人。后半生即便处处受制于人,众叛亲离,他也认。只是此时此刻,他奢望上天再眷顾一次。时辰已尽,不待圣上应允,他自顾自闯出地牢,抢了御史台门前的马朝望月山奔。

那夜上山的路极长,树林里哀嚎不断,像是恶鬼索命。安平王在途经一处穴洞时捡到一个女婴,被人绑在石头上,满身泥污,正扯着嗓子哭。安平王解开绳子,抱起女婴,见其手脚白胖,像是富贵人家养的女儿,尚不满周岁,定是让人偷出来卖的。买主买来扔进山洞里,祭山神。他将女婴抱回去,心想,若今夜生产不顺利,便养起来做女儿。后来兴许是上天显灵,戚尚兰母女平安。女婴也被养在府里,长大些便做了李绫罗的贴身侍女,正是如今的红玉,取那一轮红月的谐音。

安平王愣神的功夫,李绫罗已经端着饭菜下到楼梯口。安平王赶忙叫住她,道:“绫儿,你的那位张公子……”

李绫罗应声回头,惨白的面颊一下红了,幸而阁楼内光线昏暗。她极力掩盖局促,反问:“爹爹想说什么?”

安平王神色如常,仿佛没看穿少女心事,说:“那位公子有才学,只是家世差了些,朝中无人助力。逆风吹落多少乌纱帽,这满城泥泞之中,兴许有他的机缘。”

李绫罗欠身,道:“多谢爹爹。”

大雨停歇后,安平王的话一句句应验了。

张宜良再次造访已是秋后,山林间的枯叶堆了半尺厚,外院池塘里残荷听雨,唯有松柏高耸长青。李绫罗进会客室时嗅到一阵花香,浓郁悠扬,存在感过于强烈,甚至有些蛮横霸道。

“是兰花吗?”李绫罗问。

“是,”张宜良将兰花盆景推至李绫罗跟前道,“早间随长官赈灾,为受难民众登记造册时,于坊间泥垢中寻得一根芽。带回去细养,渐渐成了材。”

“公子有心了。”

“郡主爱花,卑职早该送来的,只是让公务绊住了手脚。所幸赶在花期内送到了,不然需得再等上一年。”

张宜良如今在工部任职。正如安平王估量的那样,早先那场大雨给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却也降下了张宜良的仕途鸿运。因城内明渠堵塞,坊市倒塌,工部多名官员遭朝臣弹劾,降的降,罚的罚,致使内部人力紧俏,于是调张宜良等新科进士递补空职。张宜良上任不久又升了官,现今正是春风得意。

兰花香气过于熏人,红玉将盆景端至屋外,又送来吃食。是新米做的米糕,上面淋了桂花蜜,咬一口唇齿留香。

张宜良笑道:“郡主的点心做得巧,尝这一口,回去便要想上三日。”

李绫罗对做点心颇有心得:“米糕不过是寻常米糕,只是粉筛得细些,桂花蜜才是好吃的关键。用的可都是上月新采的花,新割的蜜,在坛中封上半月,舀上一勺浇在点心上,或拌进甜汤里,风味绝佳。”

“倒是一件费工夫的事。”

“是了。今年多雨,花在枝头开不上两日便被打下来。抢收的鲜花要在日头下晾干,阴雨天里便要发霉,只得燃炭,让红玉守着慢慢地烘。”

“郡主亦有心人。这些日子我在京城也尝过一些店,看上去相似的菜,入口却千差万别,想是烹饪之人有心与无心的差别。”

谈及山外繁华,李绫罗黯然神伤,道:“公子过誉了,我不过是个闲人,被困于这方寸之间,搅弄烟火罢了。”

张宜良宽慰说:“郡主能将日子过得生动,这于许多人而言已是不凡。”

窗外刮过一阵疾风,树枝上的枯叶摇摇欲坠。李绫罗无奈道:“书中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里只有四时变化,于我而言,今年的四时同往年的四时没有不同,十四岁的日子同四岁的日子也没有不同。我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谈不上生动。”

张宜良嘬一口茶水,小心地问:“郡主……若是有机会下山,想做些什么?”

“不知。”李绫罗摇头,神情愈发落寞,“到那时,我该嫁人了吧。”

李绫罗她幼时以为,婚嫁和笄礼一样,是到时间了就要去做的一件事。她会在十几岁的年纪遇上一个知心人,三书六礼,新婚燕尔,然后去到一个新的家庭生活,就像安平王和安平王妃那样。后来她读到一些故事,听说一些悲剧,才知道男人不都是和父亲一样的人,世上亦有负心汉,感情因人心不可窥探而迷离莫测。

圣上嫡女长乐公主往突厥和亲,是李绫罗见过最盛大的一场嫁娶。那日,整个京城都挂满了红罗帐,百姓从宫门口围到城墙外。李绫罗伏在瞻星阁的窗边,看着送亲的队伍从宫门涌出来,活像金龙出洞,足足半个时辰才现出尾巴。花轿摇曳在十里长街,装嫁妆的奁箱足够堆满一座坊市。大件的黄花梨木床榻和金丝楠木家具,金镶玉屏风、三彩陶人、青釉瓷瓶,马车载的有被褥、服饰、五色绫罗绸缎,花色是寻常布市最好的绣娘都未曾见过的。

孩童围着新娘子的花轿唱童谣:“珍珠帐,金挂钩。枕边鸳鸯,比翼天长……”

李绫罗从瞻星阁下来,途经外院,见院内骄阳正好,桃花灼灼,安平王坐在石凳前饮酒。李绫罗走过去替他添酒,问:“爹爹可见过那位长乐姐姐?”

“许是见过,记不得了。”安平王也给李绫罗跟前放了一个酒杯,添了半杯酒,神色有些许得意,“当初我迎娶尚兰,排场可不比这位长乐公主小。”

李绫罗忧心道:“姐姐……会幸福吗,万一那位可汗待姐姐不好,突厥遥远,还能回得来吗?”

安平王朗然一笑,道:“绫儿,你背着我读过不少情爱话本罢,定是红玉那丫头去坊间抄的。”

李绫罗忙摇头:“不干红玉的事。”

安平王温声道:“爹爹未曾想过责怪你,更不会为难红玉。我少时也读过不少情爱故事,或凄怆悲婉,或动人心魄。但绫儿你要知道,故事只是故事,不可尽信。可汗待公主不好不是万一,可汗待公主好才是万一。人心向来不可高看,婚姻之事愈是如此。”

李绫罗醍醐灌顶:“爹爹所言极是。”

安平王满上一杯,朝李绫罗示意道:“和亲之事,说到底还是一门生意。绫儿啊,我若为你带回来一只小猫,一只白灵,你定当欢喜。可我若带回来一个膀大腰粗的陌生汉子,让你随他回去成亲,你当如何?”

李绫罗同安平王碰杯,抿上一小口,米酒清甜醇香,入胃时略微有些烧灼之感。她的两颊染上一些红色,胆量也让酒劲儿勾了出来,道:“爹爹若逼我,我兴许会连夜逃出去。”

“好!”安平王欣喜若狂,“绫儿你要记得,日后定要嫁给真心所爱之人,婚姻嫁娶不是卖身,何时反悔都来得及。你若不得自由,不幸福,不得偿所愿,大可不必顺应规矩,你的前半生是笼中鸟,后半生定要逍遥。”

若得所爱,则亲之敬之;若不得所爱,则此生自由。

兰花香不合时宜地飘进屋子,搅得人心神不宁。张宜良转了话头,道:“郡主也到及笄的年纪了吧。”

李绫罗回神道:“是了,笄礼在年后,梅花最香的时候。”

张宜良拱手:“在下想请郡主到永安渠看花灯,做生辰礼,可好?”

李绫罗微惊,问:“如何办得到?”

“后山有一条小路,通永安渠,日常无官兵看守。沿河渠一直走,可去往京城最大的坊市。”

李绫罗思虑片刻,道:“谢公子好意,只是父王同圣上有约,绫罗成亲之前不得离开望月山。我虽时常感怀自身,却不曾想过为得一时欢愉,行背信弃义之举。”

张宜良自觉言语失当,以茶代酒道:“郡主重信,是在下失言了。所谓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在下今日才算见识。”

李绫罗把着茶杯,笑道:“公子若要赔罪,不如解我一个困惑。”

“定知无不言。”

“公子缘何来这望月山,入我安平王府?”李绫罗字字凌厉,“定然不是路过、好奇、误闯罢?”

“郡主聪慧,在下也无意隐瞒。”张宜良正襟危坐,语调高亢三分,“张某从一开始,便是为求娶郡主而来。”

李绫罗轻笑,似乎并不意外,戏言道:“你便是爹爹带回来的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张宜良不解:“何出此言?”

李绫罗只解释半句:“公子既为娶亲,应当了解过我的身体状况。我在阴雨天气里看不清人,你却每每挑阴雨天来访,若不是相貌见不得人,便是有其他难言之隐。”

张宜良笑道:“在下确有难言之隐。”

“若是难言,我便不问了。”

“谢郡主成全。”

“既然相貌无虞,下回上山,不如挑一个好天气吧。”

“便依郡主所言。”

秋后天气逐渐转凉,每下一场雨气温便凉三度。会客室的窗户敞着,水汽飘进来,有些潮凉。红玉燃了炭炉送进来,又端上两碗红豆甜汤,喝上一口身体自内而外都暖和了。

趁着思绪沉浸于暖意的功夫,张宜良开口道:“张某斗胆,若在下皮相侥幸入得了郡主慧眼,郡主可愿……”

“不妨试试。”李绫罗答得干脆。

张宜良应声,长舒一口气。

待他再次上山,是带着聘礼来的。

那日天青云淡,林间积雪未消。张宜良由守山兵士领着从正门入安平王府,李绫罗听到红玉的通传,才匆忙赶到正厅。只见屋内堆满奁箱,屋外仍有兵士不间断地抬东西进来。安平王居主座,张宜良居客座,身旁方桌上摆着两只檀木匣,一只装金钗,一只装玉镯,旁边打开的奁箱里是一顶点翠凤冠和一整套金玉首饰。

“爹爹……”李绫罗到堂上时略有些喘。

安平王颔首。

张宜良起身道:“在下张宜良,问郡主慧安。”

李绫罗还礼,抬头才看清对方的样貌。那是一张极为周正的脸,额方而头圆,眉骨清秀高扬,三庭均分,五岳标准,嘴唇略薄,眼神坚毅内敛。其身形俱佳,肩宽背挺,手足匀称,着一身晴红色长袍衣衫。李绫罗记得他的身形,因而在堂上一眼就认了出来。

张宜良说话带着笑腔:“敢问郡主,在下面相如何?”

李绫罗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倒也不慌,慢条斯理道:“公子生得周正,是富贵之相,日后定然官远亨通。身量高挺,宽肩直背,可顶天立地。唇薄,是擅长变通,拿得起且放得下之人。”

张宜良虽心生欢喜,仍摆出一幅从容不迫、不骄不躁的气魄来,自谦道:“早就听闻郡主得戚氏占星之术真传,不曾想风鉴之术亦如此厉害。只是在下实在庸才,郡主恐是夸大了。”

不待李绫罗答话,安平王率先开口:“绫儿的占星之术是我传的,风鉴之法是我教的,措辞、道理也是自我这儿学的,无所谓夸大,公子亦不必自谦。”

张宜良拱手:“在下失言。”

安平王道:“并无失言,公子不必介怀。只是我要提醒公子,绫儿说你擅长变通,拿得起放得下,亦可解作‘薄情’,只看阁下自己怎样选。占卜相面之术只做推理,不辨善恶,公子此来既为提亲,便要让我看见诚意。”

张宜良颔首道:“在下此番前来,是以我张家全数家产为聘,求娶安平郡主。”

李绫罗疑惑道:“公子祖上是哪个张家?”

张宜良道:“张某祖上并无显贵,家里是先祖在码头替人看船渐渐攒下的家业,如今主领淮南漕运,是为南方水运咽喉,亦作皇商。”

李绫罗对商贾之事不甚了解,安平王解释道:“淮南富庶,皇粮、贡布亦采自淮南,经水运至都城,漕运营收占据淮南商业总营收的三成。而我朝自来重农抑商,先皇在时,法令严禁商人之子入朝堂为官。当今圣上登基后更改法令,允许富商之子经地方长官推举入仕。”

张宜良点头:“是了。因我出生时此举尚未推行,父母将我过继给当地一家农户,以便日后有科举入仕之资格。张家家产如今虽不在我名下,但可作为聘礼尽数赠予郡主。”

李绫罗道:“那是张家几代人攒下的产业,你可舍得?”

张宜良笑道:“无所谓不舍。张家这一代独有我一人,父母留够了养老的本钱,张家产业自然也由得了我做主。再者,我若一心从仕,也算圆了二老夙愿,改写了商家自来无缘科考的命运。若能于仕途有所作为,即便产业易主,张家祖辈九泉之下也算安心。”

同李绫罗正相反,张宜良八字纯阳,是顶着一众人的期待出生的。算命先生说他有官缘,父母便想尽办法助他入仕。淮南节度使是有名的“十钱主薄”,给多少银两办多少事,底下的州府县官依样学样。张宜良初入简试时被人指出是商人之子,张父给县学送去一箱夜明珠,主持资格审核的官吏才承认过继一事,后来的几级乡试皆是如此。因淮南富庶,商人有钱无权,便默认了花钱办事的规矩,自来无人指摘。

待张宜良进京参加春闱,凭节度使亲拟的拜帖入宰相陆府做门客。陆相大公子陆丰年也是此次参考考生,日常同府内三十余名门客一同读书,亦有名家大儒日日来府内授书教学。一日,张宜良评议时策的文章得了先生夸赞,课后便被陆丰年亲自请到香云楼吃酒寻欢。

美人添香的工夫,陆丰年道:“听闻张兄是淮南富商之子,朝廷准许商贾入仕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如此年轻便入了春闱,可见天赋了得。”

张宜良道:“不瞒公子,家里为使我入得了科举,确实使了些手段。淮南市井小户,拼上几代人的心血才能供出一个举人,不比世家大族的体面从容。”

“世家大族不过就是发达得早些,发家容易守业难,多少名门氏族亡于纨绔之手。”陆丰年痛饮一杯,朗声笑道,“我就是纨绔!”

张宜良陪饮一杯,平静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陆家之根基,公子即便什么都不做,安享百年也绰绰有余。”

陆丰年摇头:“可父亲不许,他想我同他一样光耀门楣。父亲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如今官居相位,母亲也出生清流,知书达理。位高者多苛求,于他们而言最难的,是接受子女的平庸。”

张宜良默然不语。都说寒门出贵子,白屋出卿相,可历史上的名人,但凡挑一个出来都是几代世家,寒门卿相说到底还是少数现象。陆丰年是一个想考取功名的纨绔,此番叫他出来,定然不只是为了寻欢交心。

果然,酒过三巡,陆丰年表明意图:“以张兄之才学,金榜题名不在话下。但因京中缺乏根基,放榜之后不授实权,入翰林院改个三五年的书都是有可能的。可若张兄能助我登科,即便此次名落孙山,陆家也有门路为你寻一个肥差。”

张宜良婉拒:“谢公子美意,张某不才,此次春闱未必能一举登科,只怕误了公子的大好前程。父母虽对我有厚望,却也明了‘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人各有命,我若注定不是做官的材料,那便强求不来。”

陆丰年心领神会,举杯道:“张兄通透,我亦不强求。日后若在朝堂遇见,还望相互关照才是。”

张宜良颔首。这日之后他便搬离了陆府,春闱放榜时,他同陆丰年一道登科。同届落榜者有天赋极高的陆府门客,大抵是为名利所惑,替陆丰年写了试卷。

堂上,茶换了三盏,李绫罗手有些僵了。张宜良起身告辞:“婚嫁乃终身大事,需得时间考虑。在下此次前来是为表明心意,多留无益,便先行告退。天凉,郡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不必,”安平王抬手,转而向李绫罗,问,“绫儿你作何考虑?”

李绫罗望着张宜良,道:“全凭父亲安排。”

安平王轻叹,道:“人之气运,是自出生便安排好的。张公子顺天时,性纯良,实可托付。嫁娶之日,便选在来年上元佳节罢。”

张宜良应了一声,只觉得过于顺利,兴奋劲儿还没上来,愣愣的,眉目间空有纯白一片的迷茫。

李绫罗瞧见,轻笑道:“公子,落雪了。”

“是了。”张宜良回神。

昔日花如雪,今来雪似花。

此时卿在侧,淋雪作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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