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那一房原本大家排屋而居,大家子虽然分锅分灶吃,但房子坐在一块。那时候的野草还没蔓延到祖母的走廊下,大门走廊下的路那是锃亮锃亮的。后来大伙的儿女长大了,房子纷纷往外做,就只剩下祖母一人守着老宅子。
祖母像只落了单的孤雁,日子寂静得能听见穿堂风的叹息。每年的春天,以前时常光顾的燕子也没见了,画梁上的白马,躲进了风雨中。溪边喝水的白马,是父亲刚出生时彩绘的,那年整好是马年。
祖母一个人,难免寂静无聊,她年轻的时候还可以上山砍柴,现在人老了只能叫祖父拿些磁环穿来换钱。玉兰也揽了这差事,所以每次午饭过后就会搬个凳子来祖母家,两个孤单老人整好凑一块,解解闷乏,赶赶瞌睡。祖母是抱着这个初衷,才会和玉兰走的很近,不过两人没好多久就成了现世的仇人。
玉兰讨人厌大部分原因——前面也有提及过,全是那张嘴。祖母最不喜欢说三道四,玉兰每每嘀咕东家长西家短,祖母从不接话恍若未闻。玉兰是个不自觉的人,这日子久了,祖母压着火气劝道:“你呀,别天天在我这说着说那,今天这个媳妇,明儿那个婆婆,说这些自己又落不到什么好处,若是传了出去,总归对你不好。”
其实祖母说得半真半假,她心里话是这样的:在我这,天天嘴不停说着说那的,到时候伶俐人逗这二货,自己藏不事住抖落出去,还会反咬是我说的,跟这个二货扯不清。我不听,也不让她在我这儿嘴碎,就算以后有事也扯不到我身上来。
玉兰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祖母的一番好意到她这反成了驴肝肺,脑子抽风怼了过去:“我又没说你,你倒是管得宽,你要真这么能管,现在也不会独门独户,自己的儿子还不是没管住,叫阎王给收了,去别人家投胎做儿子!”
祖母当时气得浑身发抖,立即赶跑了玉兰。事后玉兰还整幺蛾子,说什么祖父上过她的床,趁自己男人不在家的时候。祖父终日里像头牛一样苦干,若说真要有上过她床的,流水村很多,但其中一定没我祖父,我大爷爷倒是有过。
不惜豁出去自己,也要挟私报复,恶意诋毁他人,这个女人真是没脑!自己没脑也就算了,别人眼睛又不瞎。
又肥又矮一矬子南瓜,身体上下没界线。酱油一样的脸,两腮帮子跟充过气似的,鼓鼓的。耷拉的乳房垂到肚皮上,好似两块生错部位的多余赘肉。走路一摇一摆,似只泥鸭子。她无所畏惧,漫天撒泼的自信在同村女人眼里成了一个笑话。
不过那天,祖母咽不下饭,吞水捶胸也无济于事。流进肚里的水,又从浑浊的双眼中流了出来,多年过去了,我也已经成年,但我的祖母,她的悲伤依然如新。
祖母从此便与她绝交,倒不是因她恶意诋毁祖父,这点也不是致命的。祖父是什么样的人,祖母知道,全村人也都知道。然而,比祖母早入土的年轻父亲是祖母心头上的一道口子,她的一番诛心话,恶意地揭开了祖母结了痂的伤疤,一时间鲜血淋淋。
祖母生了一个儿子,或者说只剩下那么一个,一个可以传香火的儿子。不问过程,在六七十年代,是十分罕见的,若穷究细节,却是家家能够明白的痛。祖母是块肥沃的土地,只不过其他的果实都落没了,只留下父亲这棵独苗。
祖母在她枯竭之前,生下了父亲。父亲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三斤,跟个猴似的,微弱的呼吸,一掐就断。祖母抱着浑身是血的父亲,悲喜交加。就是这么一个浑身带血,撕裂母亲子宫的孩子,竟然成活了。
父亲打小生得好看,这让祖母长脸不少,因为父亲长相随她。大家坐成一圈,谈论各自的儿女的时,祖母眉眼中总挂着漫不经心的傲慢。等到大家齐声夸赞肯定父亲的时候,她又故作姿态地卑微谦虚。
因为父亲衍生的荣耀,一度令她恍惚。公婆对她的不喜欢在父亲逐渐成长后有所好转。她喜欢这样的生活,一切的改善,她觉得是父亲带来的。这样认知,使得她紧紧地攥住父亲,近乎偏执。
祖母硬气,别人越是看不起,她越要打那人脸。妯娌三个,公婆只奚落她一人,分家后她只顾着拼命干活,不让他们给看扁了,日后任父亲挥霍的家底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
父亲打小身子弱,祖母生怕老天将她唯一的独苗收了去,一直不肯让他干重活。大爷爷家的儿子十七八的时候,就懂得做生意,能一个人挑起大任。别人都笑“老子没用,尽干缺德不正经的事,这儿子反而出息了”。父亲十七八岁的时候,也嚷着要学做生意,祖母不肯,苦口婆心地劝:“我儿啊,大枣又沉又重,你从没做过,怎么能做得来。”
“我还没做,你就说我不会,说白了你就是舍不得那些钱,断我财路!”
“我儿,那个很劳人……”
“别唧唧歪歪,你老成这样了,懂个啥。我不就伸手向你要点本钱嘛,还千万个不乐意,你那些钱,到头来还不是给我!”父亲眼睛里已经喷火,脸上的不耐就要转换成拳头,祖母害怕年轻的暴力,因为年轻没设边防,所以横冲直撞,没轻没重。
祖母战战兢兢地转身,关上她的房门,从她的小金库里面小心翼翼地数点面额。父亲“哐当”一声,将房门踢开,一把夺过祖母手上的纸币,一边数一边嘀咕:“老东西,防我跟防贼一样!”父亲扬长而去,搭上大爷爷儿子,李年的顺风车走了。
祖母默默地流泪,随着父亲的成长,随着父亲扭曲了的成长,祖母的眼泪都不够她流。流泪一会儿,祖母回神似的摸了墙角的一处阴暗死角的土陶坛子,知道没被人动弹过,心里腾升一股诡异的胜利兴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