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十岁娘子一岁夫·偷人·女学生梦

「晓得了从前是怎样偷的大姑娘、小媳妇」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义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萧萧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多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个正经好听的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陪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会挨顿臭骂,就把话支吾开。

…………

  花狗是起眼动眉毛、一打两头翘、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欲羡口气说“花狗大,你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萧萧还不大懂得这个话的意思,只觉得憨而好笑。

…………

 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故,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开腔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不安。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都不缺少,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到处是树林蒙茸,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找材料,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开心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反倒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百年了,世道也还觉是稀奇」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

  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还可说岂有此理。

「“十岁娘子一岁夫”。从妈到姐再到妻,居然有一丝养成游戏的错觉。」

地方有这么一个老规矩,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到溪边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爪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连连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啵。再来,啵。”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兴奋,行动粗野起来,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在头上的黄发。有时候,垂到脑后那条小辫儿被拉得太久,把红绒线结也弄松了,生了气,就挞那弟弟几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声来。萧萧于是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人不讲理,可不行!”

…………

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情。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无可奈何,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床来,睡眼迷蒙,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玩一会会,困倦起来,慢慢的阖上眼。人睡定后,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

…………

 时间到摘爪,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年纪二十三岁,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竿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

  萧萧于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大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个给我听。”

  丈夫于是帮忙拉着帽边,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

  不久丈夫从他处拿了大把山里红果子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姊姊,为甚么哭?”

  “不为甚么,毛毛虫落到眼睛窝里,痛。”

  “我吹吹罢。”

  “不要吹。”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他把手中拿的和从溪中捡来放在衣口袋里的小蚌、石头全部陈列到萧萧面前,萧萧泪眼婆娑看了一会,勉强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告家中我可要生气!”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伕子fūzi「方言」

夫役,旧指从事体力劳动或被役使的人。

荷荷大哭

象声词

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或一时仿佛身子很小很轻,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就吓醒了。醒来心里还只是跳。「能勾起人回忆来」

天亮后,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在面前空中变幻无端的黄边紫心葵花,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观察极细」

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一天比一天长大起来了。「比喻极鲜活」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生活的闲适」

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有科幻意味」

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观念的落差显得荒诞有趣」

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对乡土的赞美」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语言简朴美」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地下埋坟坟重坟,娇妹洗碗碗重碗,娇妹床上人重人。 「污地漂亮」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乡下人就这样勾人家的,不怪人家说加个乐队自有大把大把妹子贴上来」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来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摘瓜为时节,时间也鲜活」

终于有一天,萧萧就这样给花狗把心窍子唱开,变成个妇人了。 「边城,萧萧都是唱开的」

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老实忠厚的家长手足无措。 「以为吃酒写出忠厚了」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蜡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

  “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 「结尾呼应的漂亮,隐隐好像见着了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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