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狗是一只如假包换的狗,一只地地道道的中华田园犬。
我们家养狗养猫起名字这样文艺气质的活儿一般都被我这个家中长女以年长弟弟三十六个月毋庸置疑的先天优势大包大揽了过来,(其实是我兄弟懒得叼我)。第一次见到猪狗时它已来我家数月,我那时刚从外省回家,见我进院子竟然不叫也不咬。我一看这厮两只眼睛上面各有一撮儿白毛,乍一看还以为是只哈士奇,仔细一瞅,丫的什么哈士奇,长得三分像猪,七分像狗,正耷拉着脑袋蹲在屋檐下,眼角挂着尚未风干的分泌物,见我走进,把眼白一翻,拿略带忧郁的眼神儿朝我幽怨地瞟了一眼......
我不禁感慨,这狗颇有几分出猪窝而不染的狗样,想必定是兰心蕙质,骨骼清奇,最起码,它看我面善!它看出了我跟我兄弟长得像,而我兄弟是公认得长得漂亮。
于是我特别实在地给它起了猪狗这个名字。
我在面板上揉面,猪狗站在推拉门外往屋里扒眼儿。狗爪子还在门外,狗鼻子已经伸进了室内。我跟它聊天:猪狗啊,我跟你说哦,你现在在门外你是一只猪狗,你要是敢进来你就是一锅猪狗......
呐,这就是分界线......
我拿着尚在冒烟的烧火棍指了指门槛。
猪狗看了一眼锅里咕咚咕咚冒泡的沸水,身子往后退了一点儿,它拿糊着眼屎、略带忧郁的小眼神儿盯着我在厨房来来回回,到底不敢越雷池一步。
猪狗在我家有一个劲敌,那就是大黄。几年前大黄初来我家时灰头土脸的,我兄弟一手提着大黄,一手拎着大蔫,我靠,一样大!
大蔫是我家资质最深的外来物种,一只雄性的大狸花猫。因生性不喜动,故得此雅号。大黄初出茅庐时,大蔫已闯荡江湖多年,加上这是在自己的地盘,自然没把大黄当瓣蒜。一到喂食时候,大黄就哭丧着脸趴在一边眼巴巴地瞅着大蔫雄赳赳气昂昂大快朵颐之后,才凑过去舔舐残羹剩饭。
大蔫很快便失去了它的领袖地位。
几个月后,大黄从一只嗷嗷待哺的狗崽子快速出落成一条愤世弃俗尤其对陌生人深恶痛绝的成年大黄狗。也一度成为我家那一带提起来就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大“恶犬”。
大黄的身形长到大蔫的五倍大时,不得不用一条大铁链子拴住。虽被限制住了自由,但大黄戾气未减。修长健硕的四肢,粗壮的脖颈子,身上的肌肉呈流线型随着它的一举一动上下颤动着。
大蔫这样的老油条自然懂得趋利避祸,惹不起躲得起呀,嗖得一下蹿上了墙头。
一次秋收季节,我从外省回家,彼时院子里堆满了黄橙橙的玉米穗。大黄也是黄的,我找不到它,唤它的名字,大黄突然从一辆破旧的农用车底下跳了起来,一看是我,不停地上蹿下跳。猪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跟个球似的滚到我脚边,围着我来回转圈,这厮好像没怎么长大似的,仍然一副猪样。
没有见到大蔫。于是问祖母。
祖母说,老猫归山,老猫归山,它这是上了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前祖母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大蔫到了发情期,它一反温顺常态,情绪变得古怪暴戾,一天到晚流连在外,大半夜地蹿到屋顶上怪声怪气地嚎叫,着实渗人。祖母几度想要把大蔫给“阉”了,但始终没有狠下心。
后来大蔫老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眯着眼在墙头上趴着。它不再发情,吃不动也走不动,最后失踪。
大蔫究竟陪伴了我多少年,我已记不清。是六、七年,还是八、九年?只记得大蔫初来那年我刚上初中,它尚未足月,祖母只好用奶瓶喂养它们。一同来的还有两只小狸花猫,不知是它的兄弟还是姐妹。它们三个相伴着一天天地长大,其它的两只由于种种原因先后夭折,最后只有大蔫幸存了下来。
大蔫幸存下来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它懂得荤素搭配,合理膳食。青菜萝卜芹菜豆角土豆白菜这些它都来者不拒。时常就因为偷吃厨房里的青菜而得到祖母一顿打,但是挨完了打下次还照吃不误。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拿黄瓜片儿敷脸,大蔫就偷摸地坐到我身边,坐等到我敷完脸,它好将剩下的黄瓜统统吃掉。
大蔫离去之后,不知道大黄有没有寂寞一点。
从每天太阳升起,到夕阳落下,夜幕来临,如此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有时候我走进它,它大老远看见我就从地上爬起来,冲我摇头摆尾。我再近走近一点,它就会寻找时机将我扑倒,然后各种非礼。
大黄最亢奋的时候就是见到我家来人,邻居也好,陌生人也罢统统狂吠不止。就连从我家门口走过的路人也不能幸免。
大黄最爱的人是我兄弟,我兄弟有一次给它打开了锁链,大黄可乐坏了,像火箭一样几秒钟发射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一根烟的功夫,大黄又一阵旋风似地跑回来了,把我家门前土道上的尘土卷起老高。我兄弟把它重新拴在了那里,它乖乖地走过去,一点儿都没有反抗。
一次我跟祖母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两狗打架。祖母说,大黄尽职尽责,是条看家好狗。
我却觉得它傻,是个一根筋。我说,你看看人家猪狗,来个人连头也不抬一下,多高冷啊。
祖母说,猪狗撒惯了,不知道看家,就知道饿了回家吃饭,吃完饭一抹嘴儿就又跑出去玩儿。小白眼儿狼,也不怕让别人打死了吃狗肉。
我看了一眼猪狗那一身乌黑油亮的肉膘儿,心头涌上一丝丝的不安。
我家在农村,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狗跑到别人家被人家打死了然后炖着吃了的消息就跟大街上来了卖天津大麻花的一样,隔三差五就会冒出来。大家都觉得这没有什么。
这时候狗主人若是对杀狗凶手不依不饶,凶手往往都会双手叉腰,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地回击:谁让你家们的狗跑我们家来把我们家的肉都给糟践了?谁让你们家的狗跑我们家来在屋里拉屎尿尿了?谁让你们家的狗冲我们家孩子叫唤把我们家孩子给吓哭了?......等等。
狗主人见此人如此地蛮横不讲理,为了一条狗就翻脸不认人的无赖嘴脸,只能干瞪眼。心中自有万般不忍与不甘,也只能暗地里恶狠狠地诅咒,妈的你们家的狗别上我们家来!(来了非得弄死他,方解心头之恨。)
我跟踪过猪狗。有时候他是尾随着父亲出的门。走在街上撅着屁股不停地东闻西嗅,还随地大小便。不一会儿就被父亲落下了,它站在原地茫然地左顾右盼,可最终没寻到父亲的身影。正要往回走,这时突然冒出了好几只浑身都脏兮兮的小流浪狗。它们的身量都没有猪狗大,但是仗着狗多势重,它们朝猪狗一步步地逼近,猪狗战战兢兢地一步步往后退。
此时四下寂静无声。我感到暴风雨即将来临,护犊子的心态驱使我立刻走上前去,我赶走了这帮乌合之众,抱起猪狗,此时它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我心中着实不快。猪狗但凡在外面碰到了别的狗,哪怕是一只体弱瘦小的小狗崽子,它也是丝毫没有斗志,只是胆怯地往后退。
猪狗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小,无奈玩心更大。有一次它又摇着尾巴跟着我兄弟出去,途中路过一家工厂,几个跟我兄弟年龄相仿的小子们正站在门口抽烟,有个小子一边跟我兄弟打着寒暄,一边用余光瞄着小鲜肉似的猪狗说,兄弟,什么时候让哥几个尝尝鲜?
我兄弟说,草,滚蛋。
有一次父亲打来电话,说起家里的近况,他说大黄被人打折了腰。
凶手是个喝醉酒的客人,深夜到访,大黄没有对他客气,客人从一进门它就狂吠不止。他也没有对大黄客气,抡起门后档门用的铁棍......
铁棍像暴雨点一样落在大黄光溜溜的脊背上,健美的肌肉上,粗壮的脖颈子上......大黄被铁链拴住,根本无处可逃。它发出痛苦的嚎叫声。
父亲从屋内出来看到这一幕赶紧拉住了客人,客人骂骂咧咧扔下铁棍进屋了。
大黄横倒在地上,它再也无法履行自己的职责。血从大黄急促收缩扩张着的鼻孔里涌了出来,它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黑色的瞳孔不停地合上,又睁开,在深秋夜晚冰冷的月光下反射出暗淡的光亮.......
“大黄不吃不喝挣扎了十来天,我们都以为它开始恢复了,不会死了,没成想......后来客人酒醒后跟我赔礼道歉,介于两家是故交,这件事也只能轻摸淡写地让它过去了。“父亲在电话中说。
大黄最终趴在那辆废弃的农用车下面没有爬起来,它没有经历过跌宕起伏的人生高潮和低谷,连最纯粹地男女之欢都没有体会过。它一生最喜乐的事儿就是能吃饱饭,如果可以,再跑上一圈儿就再好不过了。
大黄走后不久,猪狗不见了。我想它那天应该就跟往常一样,吃了饭就摇着尾巴跟个球似的滚出大门口,连滚带爬滑下土坡,一溜烟儿钻进了别人家圈菜园的篱笆墙。穿过篱笆菜园,就是工业区了。
年少时总是向往繁华。在外省漂流了几年,有时候忙于生计逐渐淡忘了千里之外家乡的一些人或事。虽每年都会回家一次,也似蜻蜓点水一般。童年熟悉的一切,不知道何时悄然改变了面貌,有些人永远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永远淡出了你我的世界,想去抓都抓不住。时间在流逝,童年越来越遥远,仿佛只能出现在梦中,那些见证我们成长的,就像风吹云朵一般,消散的无影无踪。
更何况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