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妈一直试图联系上我，但我性子有些古怪，不喜欢跟家庭尤其是母亲联系太过密切，我刻意没有接母亲的电话，直到晚上七点左右，母亲的电话又一次打来，我才勉强接通。
母亲上来就很兴奋地告诉我：你清明节在北京给你姑姑们、姨姨们买的镯子送出去了。今天是你奶奶的周年祭，你姑姑们都来了，就给她们三个了，前几日我把镯子给你姨姨们送过去，你不知道呀，她们可开心了。今天你姑给你奶奶上坟回来，你爸说你大姑一直在你爷爷奶奶的坟前夸你懂事、夸你有出息。
我妈很开心，说得很快、很激动，完全没有给我插话的机会。我以为母亲会很生气，责怪我的故意失联，但我好像多想了。她专注地给我传达家乡亲戚的赞誉，顺带把她自己内心的喜悦传达给我，以期让我能认同她的情绪。
挂了电话，我尝试回忆、理解母亲的喜悦，但我有些质疑，这种质疑的成分里包含了对自己的、对母亲的、对亲人的。
母亲说的“送镯子”的事情，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了。原因在于这次的送礼事件并不是由我提议。清明节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北京旅游，他们一辈子辛勤劳作，并不懂得旅游的概念。我从毕业一开始就计划着让父母出来旅游，因为在我周围的同学、朋友里，他们隔断时间就带父母出去旅游。言谈里，他们的父母苏沪杭七日游、他们的父母去了北上广，而我的父母迄今为止都没有因为游玩出过河南省。
我在跟生活较劲，我在跟我的成长较劲，毕业带父母出去旅游是我能想到的最短浅的生活目标。今年算是真正有了机会，还完贷款手里也有些闲钱，刚好赶上清明节，就把父母接北京来旅游。
三天里，父亲母亲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带领着我在北京城转悠，长城、故宫、颐和园、天安门、王府井凡此种种，差不多北京城能叫出来名字的旅游景点挨个儿走了一遍，我父母都已年过六十，多亏了常年务农的经历，游走北京城不在话下。买镯子这件事情是最后一天去颐和园的时候母亲发起的，在纪念品店里，母亲尽力用家乡方言向导购表达着为家乡亲戚购置礼物的骄傲和自豪。挑挑选选，一下子买了六个镯子，大概也是导购不经常遇到一次买这么多镯子的老乡，很是热情的给母亲介绍每种颜色镯子的功效。我知道是骗人的，但千金难买人开心，也就没有制止，何况一个镯子也就50元。最后母亲在我的建议下买了玛瑙红偏暗黑，说实话，中国制造真的很有水平，完全看不出是50元的质地，更像是名品级别的物件儿。母亲高兴地付钱，这次付钱时母亲没有等我扫码付款，老人家就直接给了现金，很是积极。临走时，母亲笑着跟我说：你姑姑姨姨们肯定开心，她侄女给她们买礼物了。
说实话，我很诧异，这次送镯子既不是我发起的，更不是我付的款，怎么就成了我给姑姑姨姨们买的礼物。我隐约觉得母亲动了一点心思，但说实话，我也不在意，反正这次来她们也就掏了这镯子的钱，随他们喜欢吧。
到今天，母亲给我传达的喜悦里，我才反应过神来，母亲的心思在这里。说实话，母亲在我的眼里一直是一个没有什么心思、没有什么隐藏的简单女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遮遮掩掩。可这次送镯子事件让我对母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类似于送镯子这样的事情在我的家庭里并不少见。
我刚毕业那年，赶上公司组织出国游，然后就沾着公司的光去了泰国。出国嘛，还是泰国，很多东西都很便宜，然后大家都疯狂选购，药品、化妆品、吃的，各种象征泰国的物品尽情收入囊中。我也为家人选购了很多，像是批发市场似的，回到国内入境时，一起的同事又去了免税店继续扫购，我自然也去满足一下好奇心。身边的男同事们疯狂买“中华烟”，我问男同事，他说免税店的香烟比市场价的香烟便宜100多块呢。然后我想起父亲也抽烟，他经常抽的牌子是我们河南本地产的烟，也就五块钱一盒，没多想，想着也让父亲尝一下好烟好酒的感觉，也就跟着买了两条香烟，这笔钱是我买的礼物中单价最高的。
过年回去我给父亲带了回去，本以为父亲会特别不舍得抽，刚好降低他抽烟的频率。结果出乎我意料的是，过年表哥、堂哥到我家走亲戚的时候，我爸把我跟他买的中华烟拿了出来，每人两包，还说：这是丹丹出国给带回来的香烟，说是送给她哥哥们。我爸说得很自然，连我都觉得香烟原本就是送给他们的。我看着父亲尽力送礼物的样子，我很不开心，但我无可奈何。他们走后，我没有去反问父亲为什么把我送给他的香烟送给别人，而且还说谎说是我送给他们的。因为这其中的缘由不用他们多说，我也明白。
父亲与母亲的谎言里，受益的永远是我们。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被父母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光耀门楣、衣锦还乡，概莫能外，连我为数不多的奖状都被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每到亲戚来访，父亲母亲都会很自豪地说起今年这张奖状的来历，顺带把其他奖状的来历重新详细讲述一遍。我很好奇父母的良好记忆，尤其是在子女取得的些许成绩上，哪怕这些成绩在子女看来也许不值一提。
我从小就不喜欢父母的这种行为，哪怕他们说的是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实到了父母的嘴里，再转述给别人听起来就有一种明显夸张、谎言的痕迹。这种自然的夸张、下意识的谎言，最终让受益的好像是我们子女。所以面对父母的这些行为，我虽然不喜欢，但我从来不会正面否认，只是事后埋怨他们，下次能不能不要这么高调。我怕让他们失望，担心他们连这些仅有的精神膨胀都无法再拥有。
子女在父母眼中不仅仅是子女的样子，还有父母本身期望自己成为的样子。
父亲一生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只是靠着蛮力苦撑一家老小的生计；母亲一生没有什么光荣的事迹，只是小心翼翼地在日益变化的村落中勉强喘息，生活啊，未曾优待着两位老人任何。好不容易培养了在外界看来还不错的子女，大概这是他们唯一可以轻松谈起的话题。对于这些来之不易的精神抚慰，时至成年的我慢慢在理解、慢慢在调适心理，甚至内心隐隐有一种想努力维持的想法。
我知道这种虚假的体面和自尊并不能长久，更不会真正对生活有多少改变，但我不想再去制止他们的虚伪与谎言，也许这就是生活赋予他们的最后一些赠礼。
近些年来，我慢慢发现自己也有了努力争取体面和自尊的想法，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自尊的较量场域由家里客厅的方寸之间变成了更虚无缥缈的朋友圈。我不是想揣着恶意去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妄加指摘，只是对于自己来说，我想展露的生活是我经过精挑细选的，但至少现在我还能保证，我没有夸张的痕迹，如果再过几年，我真的不敢有这样的自信。
母亲会经常跟我说起村子里的变化：谁的家里买了新车；谁的女儿嫁到了城市；谁家女儿的彩礼打破了乡村记录；谁家的儿媳给她婆婆买了礼物；谁的儿子在城市里又买了一套房子，凡此种种。母亲不用刻意，就能知道的很详细，然后再传达给身处城市缝隙中的我。通过母亲，我了解到，村里的人都过得很好，除了像当年我那个年龄阶段的孩子。
当然，从母亲那个世界传来的不仅有生活改善的声音，也有生活被咬得七零八碎的边边角角：关于离婚、关于隔阂、关于死亡。我努力从父母口中去寻找过去的痕迹，哪怕只是端着饭碗、晒着太阳、站在门口交流着自家子女的英雄事迹，笑声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棱角分明，这些过去的种种在此时看来，显得是那样珍贵。
我努力回忆母亲送镯子的情形，应该还是真诚的、小心翼翼的将礼物包好，自然地交到她们手上。
是的，应该是这样。
是的，生活必须是这样。
因为，只有这样，所有关于生活的开心才是真实而又值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