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姥姥会做一种千层肉饼。将精心调制的肉馅铺于和好摊开的面饼之上,折叠,卷起,擀平,然后再折叠,再卷起,再擀平,如此反复。姥姥的两只手与饼卷似合又似离,行云流水。这饼烙出来两面金黄,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肉馅与面饼层层叠叠,香气从缝隙里涌出来,夹着功夫二字的味道。
我说得热闹,却不会做,就连我妈,直到我出生时也只是扮演着吃的角色。后来为了应付我,跟姥姥学了这手艺,二三十年过去了,平心而论,她做的肉饼跟姥姥做的比起来,差远了。
我小姨比我妈小十八岁,等到我小姨母爱泛滥要学做肉饼时,姥姥已经收山不教徒了。我妈扛起大旗,把二把刀的手艺传给她。后来我吃过一次我小姨烙的肉饼,拘着礼数,没说出难以下咽四个字。
金庸老先生的武侠也是一样。故事发生在两宋时期的《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讲究的是掌法、拳法、脚法,练的是内力,杀人于无形。到了元末明初的《倚天屠龙记》《碧血剑》,刀光剑影就出现了,亮闪闪刺得人眼痛,头痛。等到韦小宝一面助陈近南反清复明,一面跟康熙帝称兄道弟时,他竟然拉出一门大炮来。
也就是说,如果你要学烙饼,我建议你拜师我姥姥,起码可以到我妈的水平,要是跟我妈学,就只能如我小姨一般不堪。如果你要学武功,那我建议你直接去找扫地僧或者逍遥子。
02.
文学里也有我姥姥和扫地僧,那就是诗歌。任何一个国度和文明里,最早的文学样式都是诗歌,它文学的源头。无论是西方的《荷马史诗》还是中国的《诗经》,它们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世纪左右,而那个时候,没有小说,没有散文,更没有鸡汤与干货。
《诗经》中来自于民间的部分叫做“风”,因此我们把去民间汲取文学养分叫做“采风”。我国第一个著名的诗人是屈原,著《离骚》而名闻天下,所以“楚辞体”又称“骚体”,文人又称作“骚人”。宋代诗人卢梅坡有诗云:“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又因为“风”是叙事文学的代表,“骚”是抒情文学的代表,直到今天,“风骚”二字依然是文学的代名词。
如果你看到这两个字时不怀好意地笑了,那么你离文学还有一段路要走。
03.
我确定八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琼瑶女士是读过诗的。她的笔名“琼瑶”本身就是出自《诗经·卫风·木瓜》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的《烟雨蒙蒙》出自欧阳修的《圣无忧》“烟雨濛濛如画,轻风吹旋收”;《月满西楼》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心有千千结》出自张先的“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不胜枚举。
我确定金庸老先生是读过诗的。《神雕侠侣》中郭襄因为三枚金针爱上了杨过,曾吟到“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瑛姑不爱段皇爷,却偏偏爱上老顽童,可这个人的心性又不在红尘之中,瑛姑苦叹:“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就连大魔头李莫愁也曾感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确定鲁迅先生是读过诗的,因为除了《呐喊》和《彷徨》,他也曾写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我确定写《西游记》的吴承恩是读过诗的,他对白骨精相貌的的描写是“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04.
也许你又笑笑说,我不想成为诗人,也不想在我的作品里引用诗句,我读诗无用。亲爱的,你又错了。结婚和生孩子是一回事,也是两回事。结婚是生孩子的前提,否则孩子没有合法的身份。但不生孩子也可以结婚,因为婚姻带给我们的不只有孩子,还有两个人的相扶相携,相濡以沫。
比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让我每次读来都深感文学的精妙。李商隐身在异乡巴蜀,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思乡和怀人纠缠到一起,他写下这样的诗句。一句“共剪西窗烛”,短短五个字,有平常夫妻间的深情,有日常生活里的温馨,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未来的期许,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到了他的情感世界,深远,又如在眼前。这,叫做描写。
再比如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简简单单一句描写暮春景色的句子,却流露着太多他对老朋友的愁思。杨花落尽象征着他与王昌龄等仕宦之人注定漂泊飘飖的命运;子规啼春又蕴含着他对老友归来的期盼。这一副暮春凋零的景色也暗示着他闻听老友被贬谪时苦楚的心情。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叫做抒情。
再比如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愁”是个难说的东西,没有斤两,没有形状。但贺大诗人却能说给你听。你若问我有多少愁,我告诉你,就像初春遍地的芳草,就像暮春满城的飞絮,就像梅子黄时淅淅沥沥的细雨。这,叫做比喻。
05.
可你还是笑了,笑着说读诗虽好,可要读多少?要读到哪一年?莫不如去读那本《三天成为大作家》。
我姥姥琢磨那张肉饼,琢磨了大半辈子;杨过练成“黯然销魂掌”是在与小龙女分别的数年之后。如果真的想三天,那只能去找韦小宝。一炮轰出去,武侠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