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霜叹道:“我怎会不知?上次福亲王想巴结我额娘,又不愿显露意图,就打个侧边鼓,先邀我到府上做客。给我看了他的兵器装备、士兵阵容,有意想听我几句称赞。人家想听,我吹牛不用付钱,自然说给他听啊。马屁拍得他几乎飞上了天,一时兴起,又招出他那一批秘密栽培的死士。让我随意挑其中一人,以示并非事前预备。随后那人就当着我的面,眼也不眨的拔剑自刎。他的一众同僚,都在边上无动于衷的看着。我配合他,装出副小孩子吓呆了的傻象。福亲王大是自得,笑着说,假如军中人人如是,作战之时,自当无往而不胜。随后大摆宴席,美其名曰为‘与我压惊’。我也不是那么好骗,当然知道他是指望我回吟雪宫以后,替他吹嘘几句。我就偏偏不说。当场佳肴照吃不误,回宫后就当做没这一桩事。那老狐狸等过几日,有意在我额娘面前晃动,见她全无反应,还暗暗震惊。哈,你瞧,他们连死都不皱一皱眉头,怎会为稀罕你这点钱,就背叛主子?要银两,福亲王那边还不比你多得多?”说着话突感一阵寒意,抱着臂打了个冷战。不知是夜半时确然天凉,还是想到深宫中勾心斗角,引为可怖,由心而发颤。
上官耀华也不禁后怕,想到福亲王若真起了杀机,要取自己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他对福亲王并无亲情,认他为父也不过于借竿子上爬的手段。在他而言,只有他可以对不起别人,别人却都得心甘情愿的做冤大头。
一听说福亲王竟敢心存歹念,暗地里算计他,恐惧后生出种由衷愤恨。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他办事,尽心尽力。又为了索命斩,让他在皇上面前大大长脸。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何这样对我?起初又何必认我为义子?”
玄霜对此事也正疑惑不解,盘算一番,依旧不得而知,反使脑子堵得发胀。道:“我给你分析着啊,福亲王不该这么平白无故,大加折腾。他往日做事,没有个七八成的把握,是不会贸然动手的。所以我想,恐怕是有人告密。你想想看,明知你的身份揭穿,作为逆党遗孤,就是个死……有谁这么恨你?”
上官耀华道:“不会啊,我刚进宫不久,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太监官兵,没几个识得,更没得罪过什么人?……”
玄霜循循善诱,道:“要说嫉妒,你捡到一把宝刀,全凭运气,进宫以来又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为,谁会嫉妒你?上次那套拳法,我说好看,是哄哄你的,可别生气。几招花拳绣腿,算得了什么?只怕在宫里任意挑选一人,也胜过了你。场上都赞你了得,不是你打得好,而是他们讨好福亲王的手段。是以既非新仇,便为旧怨。你再换个角度想想,你当了小王爷,从此与江湖草莽划清界限,谁最不愿?”
上官耀华顺着他提点,一路想来,果是豁然开朗,道:“是了!一定是陆黔这小人,就为我不当他的徒弟……只有他会看不得我封王封侯,显赫过人!上次宴席之后,他和李亦杰在角落里逼问我,非要我承认是程……是那个人不可。不巧此时义父……福亲王恰好经过,叫我先回府,其后也不知这两个歹人在义父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该死,竟敢在背地里害我?瞧我怎么收拾他们?”
玄霜道:“别胡来,福亲王正愁找不到你的把柄,你还要送上门去给他抓?况且此事仅出于猜想,咱们都不能肯定那老狐狸到底在计划些什么。我设法帮你盘查那些死士,看看能否套出话来。不过这些人几乎是水泼不进,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在此以前,你任何事都不要做,只要在探查你的人面前,装出安分守己的假象来。我不敢说谣言不攻自破,总可当做疑兵之计,让福亲王觉得糊涂。在王府时,不要表现得聪明绝顶。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更要教他疑心。但也不能太过木讷愚钝。百无一用的木头,他养来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是戴上假面具,折中为宜。”
上官耀华点了点头,道:“我在明他在暗,今天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能发现这阴谋……”沉思了一会儿,环视周围一片静谧祥和,不安分的心思又蠢蠢欲动,道:“现下没人跟着,不如咱们再绕路到林子里?”
玄霜道:“咱们要叫福亲王糊涂,怎地你自先糊涂?福亲王办事滴水不漏,要查得彻底,连你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能查个清楚明白。盯着你的人,有明有暗,你以为只有那一批?听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有?你到林子里是想抓人,倒反而给别人抓了?你听我的,咱们就先回吟雪宫,我保证把整件事都给你查个水落石出。”
上官耀华默然良久,才道:“那……也唯有如此……”
两人一路直行,表面是不玩花样,规规矩矩的回了吟雪宫。其实心下各自暗怀鬼胎,时不时向两边偷瞄,观察是否有可疑影踪。
来到吟雪宫门前,玄霜忽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手势。才将双手按上门板,一寸一寸,小心地将门推开,向内窥探。
殿中黑灯瞎火,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先自舒了口气,可仍不敢掉以轻心,踮起脚尖迈过门槛,小心地探了几步,等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确认四周的是无人,这才放下心来。冲上官耀华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进殿。
上官耀华摸着黑,虽说连自己也不解为何如此谨慎,但众人聚作一堆,常有相互模仿。学玄霜的样儿,踮着脚,一步一探,活像做贼似的进了殿,好不容易才挨到他身边。低声道:“这是做什么?你怀疑七煞圣君再来偷袭……”
玄霜道:“不是,不是,谁会怕那魔头?”接着将声音压得极低,有如耳语,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不愿见到那个女人。还好她睡得早,否则我在这种情绪下,还得好声好气的叫她一声额娘,真比杀了我还难过。”
上官耀华道:“原来如此。她害我全家,要我面对她而心静如恒,确是难以办到。可是不跟她通报一声,就……她会同意我住下?”
玄霜瞪眼冷哼道:“她敢不答应?这吟雪宫,也有我的一份。我住还是你住,又有什么分别?反正是不会打扰到她便是了。”
上官耀华嗯了一声,看着他小心得连烛台也不敢打,就这么一步一蹭的寻找房门,唯恐碰落了东西。忍不住叹道:“玄霜,以前我总以为,我自己就是最了不起的人,谁在我面前,都是幼稚无用。认识了你才知道,我这将近二十年,几乎都白活了。”
玄霜笑了笑,道:“过奖,你在宫里多住几日,也准保历练出来。宫内一日,抵得过民间十年,不是吹的。”说笑间已触到了房门,拉着他进去。
这边房门刚才关上,殿厅里另一扇门就轻轻推开,程嘉璇探出个脑袋,盯着对面紧闭的门看了许久,嘀咕一句:“搞什么鬼嘛?”她这一夜几乎大半个晚上都没合眼,就为着跟踪两人到林子里探个究竟。谁知苦苦熬着,仍然是徒劳无功。不免火气冲天,也可想见。
其后又过数月,上官耀华还借着保护之名,时不时到吟雪宫探望玄霜。两人关起房门,一人背对着窗,席地而坐,另一人则坐在他对面。时而低声商谈,有时也放大声音,谈些毫不相干之事。每次说完,总能觉察窗纸上掠过个黑影。就用这虚虚实实的手段,福亲王始终也没抓出他把柄。
人皆有此怪癖,假如一事起初就不信,还无可言说,怕只怕做了一半,不得成效,若在此时推倒不干,便是承认了起初计划有误。谁都不愿给旁人以为,自己不够英明。福亲王正是这般,当初大下苦心调查,即使尚无成效,却还得顺着这一条线,不间断的追查下去,直到得着所想答案为止。
玄霜自与程嘉璇疏远后,有任何打算,都不再向她吐露。更何况答应过上官耀华,给他保密,就不能失信。程嘉璇还在为多尔衮打听情报,却觉玄霜的性子越来越怪,令她千方百计也捉摸不透。
这段日子外观平静无波,实则狡谲诡诈。宫中各方势力都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明争暗斗。玄霜除去为上官耀华操心,再加上每日照旧与汤远程学文,其余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对付江冽尘之上。等到脚腕终于好利索了,连一刻都不能再等,当场拉着上官耀华,就要往演武场去。上官耀华百般不愿,道:“要见着李亦杰和陆黔他们?我不去成不成?”
玄霜道:“你避而不见,反倒像是心虚了、有意躲着他们,这又是何必?难道你还能躲一辈子?听好了,你并不欠陆大人什么。背叛他的,是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徒弟程嘉华,可你并不是,你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清廷小王爷。他敢刁难你,就是和大清作对。人外貌相似,十有八九,他怎能妄下断言?你只须咬定不放,平心静气,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拿你怎样。迈不过这一道槛,你就总也没法看开。”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堆,上官耀华终于信服,答应了随他同去。
两人撇开程嘉璇,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演武场。远远的果然看见李亦杰和陆黔站在一起,正低声谈着什么,表情都显得颇为严峻。上官耀华到底心虚,一见这场面,又有些紧张起来,小腿肚子都突然有了抽筋之感,情不自禁的发起抖来。
玄霜也注意到了他异状,挨得更近了些,低声道:“气势!气势!输人不输气势!”上官耀华听他鼓励几句,极力镇定,重新摆出副冷冰冰的神情。
与两人走到一处,陆黔果是瞪大双眼,狠狠的盯着上官耀华。心里暗自琢磨着,该以何等言语,才能将他羞辱得体无完肤。还没等他语句组织完备,上官耀华早是脸色淡漠的从他身旁擦过,当他是一团不存在的东西。陆黔气得七窍生烟,只待喝骂。当着李亦杰和玄霜的面,又不想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