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给我唱上一场呗,助助我的酒兴。”客栈外,八仙桌边上坐着一个样貌有些邋里邋遢,但是声音却丝毫不萎靡的男子。他侧身靠着桌子,左脚自然伸出,右脚则踩着屁股上的长凳,右手肘部抵着桌子,手里拎着装酒的瓷壶,在往嘴里送的时候,还不含糊地朝对面的戏楼喊着。
戏楼里二楼的窗户探出个脑袋,也是个男的,岁数比喝酒的男子大了许多,两鬓青丝掺杂些许斑白,一脸的络腮胡,但是眉宇间却不失意气。老墨似乎是习惯了那男子无理的要求,也不在意的回道:“白痞子,这次又是想听甚?老规矩,先送来一壶美酒,润过喉了方唱。”
“得嘞,您老接着。”白痞子说着就随意抓起桌上的一壶酒向戏楼上的老墨甩去,酒壶在空中急速划过,稳稳当当地落入戏楼,没有一滴美酒洒出。看着老墨喝起了酒,白痞子又开口道:“就唱前天夜里的香消玉殒那场。”
听此,老墨停下了喝酒的动作,摇了摇头,说了句,“唱不得,唱不得,酒还你。”不等白痞子追问,便把酒甩出,然后关上窗,看着天花板,不再言语,眼神迷离,似是在想着什么。
客栈下的白痞子觉得莫名其妙,接过丢来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猛灌,长吁一口气,“不唱就不唱嘛,丢酒作甚。”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白痞子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他了解老墨,所以也没有追问缘由。
喝了一小会儿后,觉得没劲,便拎起一壶新酒,歪歪扭扭地向村外山上走去。
大白天的日光照耀着村里每一处角落,却是更显得这村子的安静,虽然人来人往,有孩童玩耍的,有购置物件的,也有交头接耳的,却不敌白痞子一嗓来得热闹,甚是怪异。
日落月升,主宰夜空的月亮,今夜看来格外的盈润。村子里也变得明亮起来,家家户户都亮着灯,最亮的还属戏楼,在戏楼的灯火下,其他的光点显得有些苍冷。渐渐的戏楼前的空场上,有人影晃动,他们各自搬着凳子,井然有序的排坐着,不争不吵,大概是因为他们常来观看吧,到点便坐下,静静等待入戏。
白痞子不知何时来了,他端坐在客栈房顶屋脊的正中央,此处是他看夜戏的席位,因为这里的视角极好。他手里依旧拎着一壶酒,这酒都是他自酿的,自命‘醉桃花’。轻酌了一口,捋着下巴自言道:“今晚这场戏的名字真是……有点意思。”
戏楼下一道泛黄的大布遮挡着台后,幕布的右前方一块木牌上写着戏名——《还》,伴随着三声渐亮的锣响,戏,开始了。
泛黄的幕布后,一幕接着一幕演着,从男女相识、相知、百般受阻的相恋、到村子被毁,村民几近被屠,以及最后女子为护男子周全而香消玉殒。这一幕幕场景在老墨出神入化的口技以及精湛的控制手法下,表现的淋漓尽致,虽是皮影,却令人身临其境,目睹其人其事一般。尤其是香消玉殒这段,正是白天白痞子想要看的那段,但是被老墨拒绝了,从今晚老墨颤抖的声音中,终于知道拒绝的原因了。他叹了口气,猛灌一口。
随着女子的香消玉殒,今晚的戏似乎也完结了。台下的观众有的早已泣不成声,有的则咬牙切齿,这正是他们所曾经历过的噩梦。时间渐入子时,那些观众也渐渐离去,当看台上的身影全部消失后,又是一声锣响,泛黄的幕布上又出现一道惟妙惟肖的小身影,正是缩小版的老墨。
只见幕布上光影变化,小皮影的老墨走在村子的废墟里,选了一个地,建造了一座戏楼,然后又用自己的所学,幻象了整个村子,但是遗憾的是唯独没有她……
女子,皮影,七月十五,子时,该出现的终于都出现了。白痞子一阵无奈,再三犹豫后,只是淡淡地问了老墨一句:“值得吗?无法轮回,永世不见,更何况你还未帮她雪恨。”
“呵呵呵……”老墨一阵无力的笑,又像是在自我嘲笑般,“如果是你,你说,这么做值得吗?我也想过复仇,但是那样做,血仇得报如何,我非死即伤,即便侥幸,也只能是苟延残喘的独活,等到来世,谁又能记得谁。与此相比,她——更重要,今生的恩怨情仇不过是今生的一幕幕戏罢了,谢了幕便是过去。我不贪长生,只求留一梦。”
老墨的话,白痞子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曾如此,他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活着。
片刻后,“唱戏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白痞子恢复了无赖、邋遢的样子对老墨问道。
“替魂结束后,趁着鬼门未关,你且帮我给她引个路,切记勿再提及我,至于这戏楼……火烧了吧。”老墨接着说道:“与你相识,生平一大幸事,乐事,痞子白,再与我一壶醉桃花吧。”
白痞子仰面一饮,然后丢出酒壶,老墨随手一握,用力上抬,抖去壶盖,仰面,一饮而尽。“好酒,哈哈哈哈,好酒。”说完将酒瓶回甩,“谢啦。”
谢啦,这是老墨的最后一句,只见老墨的身影迅速被绿光吞噬,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附近波及到的草木也都茂盛了几分,三息后绿色的光团又迅速的暗淡,直至消失,一切太快,只在几次呼吸间已然完成。在光影消失的同时,荒废了几十年的破败村庄显露而出,戏楼及其不搭调的屹立其中。老墨的躯体也看得清了,消瘦、蜡黄、不带一丝生气,而上方漂浮着一缕如青烟般的幽魂,她呆呆地注视着老墨,空洞的眼中似有泪滑落。
“走吧,我引你往生”,白痞子走过来对着幽魂说道。
幽魂像是听懂了似的,点点头,向前飘去。身后的白痞子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孟婆汤对你有用吧。”说完也跟了上去,引路去了。
引完路,白痞子又折回来,按照老墨的意思,烧了戏楼,也顺带上老墨的遗体。熊熊大火中,似乎又传出了唱戏的声音——他说此路不回头,贪得长生一梦留。
白痞子先是一愣,又是一笑,喃喃道:“唱戏的是你,听戏的是我,戏中的,你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