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家的老王时日不多了,食道癌晚期,古稀还没到。
在乡下,房子零零星星沿着村里唯一的公路散布开来,偶有分支一路延伸至深山,山脚下的几户人家挨得很近。坐在门厅前的石阶上,白天能窥到对面老王屋里的动静。那屋子前面是一块用水泥浇筑而成的稻场,不大,是乡下人用来晒谷和乘凉的。
七月,学校放假的时候正好赶上早稻成熟。小暑,天正热,头顶着毒太阳大汗淋漓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一路走来闻遍了谷子朴素的清香,还没到家门口就瞥见了老王家稻场上那遍地的金黄。耙靠墙而立,狗倚树而憩。
不幸,刚踏进家门就被告知隔壁人家的老头已命在旦夕,老头说的就是老王。仿佛是晴天霹雳,归乡的愉悦荡然无存,倒不是因为感情深厚而哀叹,大概换了谁内心都五味杂陈吧。之前只清楚他患了癌,一直在医院治疗。“咋回家了,放弃治疗了?”我不解。母亲凑过来,用手遮挡着面前的空气,生怕声音传出去,“看不好嘞,现在的病情比晚期还严重,老头子自己倒不想死的,念念叨叨还想再治,家里负担不起给送回来了。”母亲轻描淡写。“罪过。”父亲摇头喃喃。
老王不久将去的消息不胫而走,渐渐地这几天山脚下嘈杂的交谈声盖过了小溪的水流声。盛夏傍晚,谷子已经收仓,有驱车而来的外地亲属,有步行前往的左邻右舍,到了都各自搬把小竹凳,聚在稻场上乘凉说话,却极少有人走进那个门半掩着的房间。坐在石阶上,我眯起眼睛朝对面观望,却只能看到一根来回摆动的枯枝。
女主人一声招呼把我唤去,男主人见到我便让出了凳子,自个儿蹲在地上吸起了闷烟。老王的老伴儿,一路陪伴着走过了四十多年风风雨雨的老堂客,则一声不吭地择着菜,谁也道不出此刻她内心复杂的情绪。屋顶上的烟囱冒着袅袅青烟,灶头下被烧透了的干柴噼里啪啦地响着,树下躺着的狗儿被吵醒,无力地站起来环顾,摇头晃脑地向前踱步,终于到那扇半掩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它的鼻子紧贴着地面嗅着,它不抬头,也不前进,一路高翘的尾巴慢慢垂了下来,突然“嗷呜”叫了一声朝着反方向的树林里奔去,远去的黑影渐渐淹没在暮色里。
这时候,饭桌上的酒菜已经备好。上桌,人们在大鱼大肉面前谈笑风生,“豁达”的心态似乎已经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热闹的氛围像极了过年时分。我端着碗筷下了桌,在晚风徐徐中咀嚼着饭粒。看着夕阳我想起了年初上映的电影《乘风破浪》,想到了赛车手徐太浪在遭遇飞来横祸后的内心独白:都说人死的时候,脑海里会闪回自己的一生。我不是老王,也不会读心术,但我估摸着他现在脑子里哪会有这般意识与空闲来回望自己的一生,想的大概是苟且活着吧,能多活一天便是赚到了,七十岁不是什么高龄 ,亦或是祈求上苍,菩萨保佑,佛祖显灵,最好再撑他个十年半载的。
若要我回忆,老王的标签就是一年到头戴着的要压垮鼻梁的老花镜,还有每餐少不了的二三两白酒,更有吃饭嘴里吧咂吧咂的嚼菜声。而此时耳边,依旧是饭桌上传来的阵阵厥词……
天色渐晚,我已望不见树林深处,出逃的狗儿夹着尾巴带着空瘪的肚皮想到饭桌下找寻残羹冷炙。打火机的声音预示着晚饭的结束,酒足饭饱的男人们叼着烟陆续下了桌,不大的中庭此刻也突然拥挤了起来。老王的老伴儿手捧着乘有一小口饭的碗在人群中寻找空隙,她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灯亮了。住在家下边的老吴见着我不紧不慢地递过来一根烟,我连连摆手,却想到了老王这位老烟民,平日里烟不离口的他如今会馋这口中华吗?我苦笑。眼前,朦胧的的烟气仿佛直勾勾地盯着那屋,直到消散远去,耳边,瓢碗的碰撞声似乎有意无意地要打破夜的静。男人们走向那口荒废的井,谈论着是否要修葺它,而我与老王仅隔一墙之远,却始终没有勇气迈开那一步,只得看着夏夜的飞蛾绕着那屋的白织灯不停地拍打着翅膀……
送客了,一行人交谈的分贝又提升了,再一次把老王丢下。我起身,等不及要跟上前行的大部队,屋里传出的呜咽声孤独且无助,仿佛想要把我留下,心头一阵酸楚,只顾埋着头背光而去。
饭桌上少见女人们的家长里短,而此刻的她们却又像极了叽叽喳喳的麻雀。
“听说今儿一大早去殡仪馆订衣服了。”
“老头子这口气憋的真是久啊。”
“是啊,身上都已经千疮百孔了,今儿中午村里的大夫过来测血压,好像血压都没有了!”
……
到家了,顾不上打声招呼,一进门就上了锁。坐在石阶上,看着对面那屋的灯就这么亮着,一直到深夜,一直到蝉都停止了叫唤。
我知道明天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今晚逢场作戏的大多数人明天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就连我,和老王做了十几年的邻居,面对如此,内心除了一丝怜悯,也就只剩下麻木了。或许只有老王的家里人在往后的一日三餐中,发现总是习惯性地多拿一对碗筷和朝南的座位被男主人取代后才明白一位家中的亲人真正的离他们远去了。至于老王,还闷在那房间里煎熬,遥想自己年轻时也经历过与他人的生离死别,那场景是否同今天如出一辙。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头儿,尽管被牢牢地禁锢在病榻上,但是两耳却闻窗外事,外头的谈笑风生不会再是他对这个世界的美好留恋,更多的是冷漠,是讥讽吧。如若换做是我,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要歇斯底里地喊出声来。但我不懂这里头所谓的人情世故。
想到曾经在《读者》上看到一篇题为《关于死亡》的短文,作者对于死亡的阐述颇有点老庄“顺应天道”、“清静无为”的味道。文章认为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是一件和我们毫不相干的事。可惜老王不懂,也不信教,不过细细想来就算牢记于心也不顶用,一个人总有贪生怕死的欲望吧。作为晚辈,许多年的相视一笑,不知是希望还想活下去的老王度日如年还是祈祷他不再被外界言论所折磨,安心归去。
人生真如一场梦境,昨日还在桥头对张三造的孽评头论足,今日就赶上自己在山下遭人非议。经历了这一切,对于死亡也有了与以往不同的看法。一个人的离去如同一粒石子沉入湖底,“咚隆”一声,溅起水花,荡起涟漪并向外扩散,像极了本人的挣扎与外界的反应。最后的最后,止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