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
贤圣留馀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
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
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84】
左军羊长史,奉使命赴秦川,因作这首诗给他。
我生在三代衰微之后,慷慨追念黄虞之属。
能知道千年以上的种种,全靠着古人书籍的记录。
贤圣留下的遗迹,一件件都在中州古都。
哪能忘记纵目赏心?不可跨越关河险阻。
九州将要统一,整理舟车不踌躇。
听说你要奉使先行,我抱病不能同登征途。
你如经过商山,请为我稍作延伫。
代向四皓多多致意,他们的精魂今日何如?
那紫芝还有谁去采摘?避居的深谷怕也久已荒芜。
驷马高车终免不了祸患,贫贱的人却有很多欢乐幸福。
歌谣凝结着四皓的心志,古人不可见,世运与我相疏。
多少世代之下也令人感怀,言辞已尽,心意仍未尽情发抒。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88】
左将军长史羊松龄奉命出使秦川,我作此诗赠给他。
我处三代衰微后,古之盛世我思慕。了解千年以前事,全靠阅读古人书。
古代圣贤留遗迹,桩桩都在中州处。岂能忘记去瞻仰?无奈山河远隔阻。
九州今始定一统,我将整装登征途。听说你先奉命去,我今抱病难同赴。
如果路途经商山,请你为我稍驻足。多谢商山贤四皓,未知精魂今何如?
紫芝有谁还在采?深谷应是久荒芜。仕途难免遭祸患,岂如贫贱多欢娱?
四皓歌谣记心内,不见古人叹命苦。数代之下怀感慨,言不尽意难倾诉。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87】
左将军长史羊松龄奉命出使秦川,我写这首诗送给他。
我生在夏商周以后的这个时代,不无感慨地把上古的盛世思慕。
我得知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情,完全凭借古书对历史的记述。
古圣贤们留下的遗迹,桩桩件件都在中原一带古都;
我从未忘怀到那里游览,无奈战乱使关山阻隔而不可越逾。
如今天下初步统一,我正整治舟车准备上路;
听说您即将北去先我而行,可惜我病魔缠身不能与您同去。
您如果从商山路过,请为我稍稍停车留步;
代我向四皓的英灵多多致意,问问我可算得上继承他们守志隐居?
在他们之后谁还会采菌度日,那幽深的山谷只怕早已荒芜;
惟有“功名富贵势必招来忧患,不如贫贱倒赢得无尽乐趣”的余音留传千古。
《四皓歌》在我内心深处产生共鸣,偏偏我时运不济,圣贤的遗迹不能亲眼目睹。
在千载以后我空怀无限感慨,对您的话已说尽,心意却远没有畅达宽舒。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82】
这首诗作于晋·义熙十三年(417),陶渊明五十三岁。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亲率晋军北征后秦,十月收洛阳;次年秋攻入长安,虏后秦主姚泓。左将军、江州刺史檀韶遣羊长史为代表前往关中庆贺。渊明写了本诗相赠。长期分裂的山河趋于统一(实际上,后来晋军又退归南方),渊明的欢快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刘裕以军功增篡晋之资,渊明似有所预见,所以本诗便呈现了兴奋但又抑制的调子。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86】
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东晋大将刘裕北伐后秦,破长安,灭姚泓,驻军关中。驻军京都的左将军朱龄石得到捷报后,派遣长史羊松龄前往祝贺。陶渊明写此诗赠给他,时年五十三岁。长安已破,九州统一,诗人是为之高兴的,希望可以了却游历中原、瞻仰先圣遗迹的夙愿。然而刘裕的胜利,陶渊明并不为之乐观,诗歌在反复抒发对上古盛世和古代圣贤的仰慕之中,透露着今不如昔的慨叹,暗寓着对现实的忧心忡忡,并表示了隐居的决心。此诗曲折深婉,含蓄蕴藉,感事忧时而不露痕迹,被清代方东树誉为“陶诗当以此为冠卷”(《昭昧詹言》卷四)。
【刘继才《陶渊明诗文译释》,p92】
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刘裕伐后秦,灭其主姚泓,九月进驻长安。此时驻军京都的刘裕的谘议参军、左将军朱龄石得到捷报后,便派羊长史前去祝贺。途中当经过浔阳,故陶潜作这首诗送行。
此诗按叙述层次可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前四句写诗人怀念古帝,但因时代久远,欲知其事,全赖古书。接下四句写圣贤遗迹都在中都,想去瞻仰,但南北分裂,关塞阻隔。以上八句均为下文作铺垫。再下四句写如今长安已破,九州一统,亲睹圣迹之愿已可实现,但因病不能同往。
后十二句为第二部分。前八句转写缅怀商山四皓,请羊长史代为致意,以表自己不胜企慕之情。后四句写如今四皓的清歌虽萦绕心头。但因相去年代久远,自己不能与之同游。结尾处说“言尽意不舒”,似有难言之隐,不可明说。对此清闻人倓曾指出:“刘裕平关中,越三年即受晋禅。陶公此诗,念黄、虞、谢绮、角,盖致慨于晋、宋之间也。言虽易尽,意吴能舒乎?”(《古诗笺》卷六)
前人评论此诗,认为“路若经商山”后,诗意陡转,另有所寄。其实,这首诗前后两部分虽有转折,但诗意却是贯穿的。前言黄帝、虞舜,后吊商山四皓,其怀古之心是一脉相承的。并且诗中只言九州一统而不铺张刘裕武功,寓有感事忧时之意。这种曲折写法,更觉有味。因此方东澍说:“其文法之妙,与太史公《六国表》同工。觉颜《北使洛》如嚼蜡,如牛负物行深泥,费力而索然无复生气。陶诗当以此为冠卷。”又说“此上承黄、虞,下伏四皓,草蛇灰线过脉。若云‘君当往事佐命,吾当为阳能以避乱耳’,却借如此指出,毫不见正意痕迹,其妙如此。”(《昭昧詹言》卷四)
【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p49】
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东晋的大将刘裕北伐,收复长安,灭掉后秦,驻军关中,左将军朱龄石派长史羊松龄赴关中称贺。羊松龄是陶渊明的朋友,羊松龄赴关中时,陶渊明写了这首诗送他。诗中说:“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作者对当时的南北分裂是不满意的,他希望祖国统一,向往到中原去游历。但是,为什么刘裕灭后秦,平关中,羊长史奉命去称贺,作者对此却没有什么庆贺的话呢?我们从诗中看到,作者反复表达的是“慨然念黄虞”和“多谢绮与用”两个内容,这和刘裕平关中没有什么相干。思念黄虞之圣贤,正是不满于当时的统治者;思念商山之四皓,正表明他不愿同流合污。“言尽意不舒”,只是他的思想不能明白地表露罢了。原来,当时正是晋、宋易代之际,刘裕在公元四一七年灭后秦之后匆匆南还,“欲速成篡事耳,无暇有意于中原”,关中人民旋即陷于匈奴族统治者赫连勃勃的踩躏之下。公元四二〇年,刘裕废晋恭帝自立,改国号宋,东晋就灭亡了。作者对当时的黑暗现实有较深刻的认识,所以刘裕灭后秦并不使他乐观,他仍然感到今不如昔,决心走隐居的道路。“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萧统《陶渊明集序》),本诗就兼有这两个特点。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85】
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刘裕伐后秦,破长安,驻军关中。左将军朱石龄(即序申之“左军”)派长史(将军的属官,主持幕府)羊松龄赴关中称贺。陶渊明写这首诗赠给他,时年五十三岁。
陶渊明希望国家统一,向往了却游历中原的夙愿。如今“九域甫己一”,全诗没有一句应景称贺的话,却反复抒发对上古盛世和古代先贤的思念仰慕之情,反映了他对动乱的现实仍然忧心忡忡,而抱定终生不住的决心。
【杨义选注译评《陶渊明》,p57】
自东晋南渡,中原一带久沦于北方民族的铁蹄,陶渊明身在长江边,心却不时牵系着那一片华夏文明的故土。晋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刘裕伐后秦攻入长安,国家一度出现一种趋向统一的势头,多年怀想的一游中原故地的愿望,眼看就能实现,对此,陶渊明当然是心怀欣喜的。当他的朋友羊松龄奉命要去出使秦川时,便写了这首诗相送。但就在这种时候,他所流露出的,仍然是对富贵功名的没兴趣。中原让他怀想的,除了黄帝、虞舜、夏、商、周这些前代盛世,及其留下的遗迹外,更是“商山四皓”这样的避世高人。诗中所写要羊长史路经商山为他致意的情形,相当殷切动人。这也隐隐透露出他对当时时世的一种看法,虽然说“九域甫已一”,但陶渊明对世道人心的那一种悲观,那一种末世感觉,仍然像一种底色,渗透在他的整个人生作为里。说是为朋友赠别,实际也是在为自己表明心曲。
【张彦《陶诗今说》,p99】
陶公的诗,常见之词浅而义深,本诗即为一例。一个羊长史赴命北上,他赠诗以寄情。什么情呢?多矣!一寄生不逢时,愚生三代之后,慨然思黄虞;二寄想中都,可惜不可逾;三寄心愿随君去,因病不得行;四寄怀四皓,古人不相见;五述富贵险,贫贱有余乐;六寄述时悖,言尽意未穷……直言怀隐士,亦怀爱国情(盼统一、去中原),浅情有深义,精神实可掬!
【《中国诗苑精华 陶渊明卷》,p105】
此诗作于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七月。义熙十二年秋,太尉刘裕亲率大军征伐后秦,次年七月攻破秦都长安,生俘后秦主姚泓,驻军关中。江州刺史、左将军檀韶遣长史(官名,将军的属官)羊松龄赴关中称贺。羊松龄是陶渊明的好友,平日交往颇深,羊临行前,渊明作此诗以赠之。时值晋、宋易代之际,刘裕篡迹日彰,渊明对此有深刻的认识,故赠诗中全无庆贺之词,而极力赞古圣贤和汉初商山四皓,其不与统治者合作的态度是何等的明确,而决意隐居的信念又是何等的坚定!
【辑评】(P163)
胡仔《茗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渊明《赠羊长史》诗云:“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如何?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余谓渊明高风峻节,固已无愧于四皓,然犹仰慕之,尤见其好贤尚友之心也。
刘履《选诗补注》卷五:义熙十三年,太尉刘裕伐秦,破长安,送秦主姚泓谐建康受诛。时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往关中称贺,而靖节作此诗赠之。
陈祚明评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三:“得知”二句,语率而健。“路若”以后一气下,低昂淋漓,而声调不近。此宋武平关中时作。不铺张武功,不寄思三杰,而独寄怀商山,公隐遁之志早决矣。
吴菘《论陶》:“紫芝”“深谷”“驷马”“贫贱”四句,皆采《四皓歌》中语。“清谣”,正指此歌也。“结心曲”,谓此歌实获我心也。乃人乖运疏,累代兴怀,意何能舒哉?盖公此时尚未隐,思以绮、用自况耳。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此刘裕将篡之机,正公所忧惧;然于时事则不可明言,又于此人之前,尤不可明露。若侈颂功德固不可,徒作送行又无谓,然则此题直难着笔,公却于空中托意非常。开首提出念黄、虞,言黄、虞没而己安适归。后又幻出商山四皓,与已作照,言四皓清谣,久结我之心曲,但运乖不得一见其人。结句言今我遭乱变,而不能如四皓之为功以安汉,故意不舒也,与起句相应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