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姿态(转)

给我十五岁的昨天
给我的梦想
给我不断攀升的没有追灯的舞台
                                       ——题记



五月 谜路


初三的教室在三楼。

黑板上画满了表情僵硬的几何图形,线条突兀并且彼此纠缠不清。它们在我600多度的镜片下模糊成一片茫远的雪花。同桌有些不耐烦地将黑板上的证题过程复述给我。我的手指在空白的纸页上迅捷并且麻木地移动,指节是令人惶恐的青白色。我下意识地伸展一下手指,它们蜷曲的姿态丑陋而猥琐。我想到张爱玲写过一个比喻句,用来形容一双蜷曲在一起的鄙陋的手——“像鸡爪一样”。

在同桌疑惑而诧异的目光下,我愤恨地甩下笔,干脆不抄了。我侧过头,往窗外淡淡地看了一眼:刚刚下过阵雨的天空,凛冽的空气中夹含着蒙的鸟鸣。一只蓝色的蝴蝶驻留在窗台前,颤抖着扇动翅膀,仿佛一起一伏的呼吸。雨后吝啬的阳光带着纯纯的温暖,落在密铺的绿色藤蔓上,在令人极度困乏的灰色瞳孔中,竟闪现出灼人的生命光彩。

此刻我只想安静地看着窗外,不想做任何事情。五月以来,我越发地烦躁不安,对很多东西渐渐失去耐性。我自知这样烦躁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所以我总是装出乐观的样子来掩饰。面对桌上永无止境的中考资料,我常常觉得疲惫,对很多本身无意的事情多了一份早熟的敏感和警惕。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

“喂,呆子!”同桌岩卡推推我的胳膊,我慌张地将目光拉回来。

“真是,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发呆!”岩卡嗔怪地望着我,随后她靠过来,一边低语一边用眼角的余梢追随着讲台上的老班,“叶歌我跟你讲,昨天的语文试题有一题是‘倒拔垂杨柳的人是谁’,我知道是‘鲁达’,可我错填了‘鲁迅’……”说完特无辜地望着我。

我做夸张的昏死状:“不是吧?!都前天的事儿了你还念念不忘?注意你的精力哦,岩卡同志!”岩卡不服气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高深莫测”的眼镜: “拜托!把你的话送给你自己吧。好好的笔记不写,发什么呆啊?”我挑挑嘴角,又望了一眼窗外:“窗外的景色比黑板上的图形更吸引我的眼球。你看,天放晴了,五月了啊!”岩卡条件反射地接了一句:“是啊,五月了,离中考不远了。”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恭喜!你终于患上了中考恐惧症!”她瞪圆了眼睛,刚要狡辩,立马像阳光下暴晒的叶子,蔫了。

我顺着岩卡惊慌的目光,一抬头,就对上了老班的“火眼金睛”。

这下完了。

“你看看你们两个,都什么时候了,上课还讲笑话,啊?!难道中考的倒计时你们都忘了吗?”老班喝了一口茶,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我和岩卡。

我仔细在心里想了想:中考的倒计时?是60天吧?不对,是59,还是58?

我想要自嘲地笑笑,嘴角却像一枚青涩的柿子。在我眼中,倒计时是无足轻重的。老实说,我不知道这代表的是我对中考的蔑视,还是因为害怕压力而刻意去逃避。这种扼杀脑细胞的事我从来不去深究。

我的目光越过窗口,看见花台里一棵一棵欣欣向荣的向日葵。在五月微微湿润的日光中,它们骄傲地仰着金色的花盘,执著地朝着太阳的方向。那金灿灿的花瓣,忽地化作一团模糊的金色,润湿了我的眼睛。

“叶歌!叶歌!”

我如梦初醒,赶紧回过神来。老班灼灼的目光炙烤着我的脸。

“叶歌,你是怎么啦?最近总是喜欢望着窗外发呆。”见我嗫嚅着不知所云,老班宽容地拍拍我的肩头,“我知道你们不易,可是父母和老师也不易啊!叶歌,你的数学再加把劲,保住你一模二模的语文成绩,考一中是没有问题的,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这样的话我听了许多次,已经被咀嚼得没有了汁水。可是面对老班恳切的目光,我的心还是一阵一阵地发紧,喉咙难受得仿佛被锁起来。“好了,没事了。你们去吧。晚上不要复习得太晚,注意身体。”

岩卡如获大赦,低头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老师”,就伸手来拉我。我微微挣脱,突然弯下腰向老师鞠了一躬。岩卡和老师都愣住了,吃惊地望着我。其实我也暗自吃了一惊,可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应该怎样表达心里突然涌起的潮水。在鞠躬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无限酸楚。我把眼泪逼回体内,我不想让那些懦弱的眼泪在中考前就浇灭我燃烧的信心。

走到教学楼的花台前,我停住了脚步。岩卡回头有些担心地望着我,脸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叶歌,你最近真是不对劲啊,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我指着花台里的向日葵,答非所问:“岩卡,是不是无论太阳在什么地方,向日葵的脸都朝着太阳?”岩卡看了一眼葵花,涣散的目光:“是啊。叶歌,快走吧,今天还有三张试卷呢。”我固执地站在原地,拔高音量:“那如果遇到狂风暴雨呢?是不是所有的向日葵都会迷失方向?”岩卡忍无可忍地抓住我的袖口:“你这几天发什么疯啊!你知不知道离中考只有57天了!”我望着她焦灼的目光:“原来是57天,我一直以为是60天。”岩卡的手轻轻地松开我的袖口,满眼的凄切和无奈:“叶歌,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我没有回答。五月以来那种熟悉而莫名的感觉又弥散在心口……半晌,我伸手拨弄了一下她飞舞在风里的凌乱的刘海,苦涩地笑了一下:“没什么的,岩卡。我只是……只是太累了……而且,我觉得脑子一片混乱,到处都有数理化公式嗡嗡乱飞。”岩卡静静地望着我,眼眶一下子红了:“好了,不要说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走吧。”说完她牵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润而潮湿,我触到上面细细密密的汗珠。

走到校门口,我又回头张望那一丛怒放的向日葵。我看见晴暖的阳光在金色花瓣上积了稠稠的一层,散发出金属一样灿烂的光泽。它们的姿态始终挺直向上,仿佛一把把金色的小号。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颜色和姿态让我觉得莫名的激动,随之翻滚在心里的,却是载浮载沉的忧伤……

回到家里,拿出早上发的英语试卷,看见自己的满分作文“My dream”。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为了赚取高分不停地编织着美好的谎言。我的梦想不是像试卷里写的那样当一名科学家,为中国人民立功劳。那太远了。我拿起铅笔在题目后写下一行浅浅的句子: My dream is a wonderful place for I can build myself world. 可是这样的梦想,怎么能被认可呢?自由,在现在看来,是不可及的梦,不是梦想。

我握着铅笔呆坐在窗前,窗外寂静的月色仿佛一张沉睡的脸。我看着那一颗颗在深蓝色绒布上寂静闪光的低垂的星星,眼里又涨满了泪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许的几日,我过得杂乱无章,日子仿佛消失了一样。我知道中考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面而来,如果我卑微的数学成绩再没有长进的话,我的梦想就无法通向那一个玫瑰色的黎明……

这些夜里,我总是不断梦魇,深夜里挣扎着醒来,心里并不害怕,只是一片荒芜的孤独。失眠的时候我蜷起身子,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听 Hopscotch 的歌。听歌里静静的吉他声和着阵阵的风,迷离的声线掩映其中,像一束幽邃的光,探入心灵深处。明,灭。明,灭。一种交替的感伤。

我已经习惯在头脑混乱的时候沉溺在音乐里。我总是急于摆脱很多东西,在慌张的时候假装很有信心。所有的泪水都被我一次一次忍下来,我不知道那些眼泪是不是在身体里长成了一片墨绿色的苔藓,最后会将整个荒芜的心房完全覆盖。我知道最后的“战争”是无可避免的,纵使我讨厌和诋毁它,最终还是要被推往那里——这是我所不能抗衡的力量。

我就这样一次一次沉淀自己的思绪,但内心仍然有所畏惧。我非常害怕这样的自己。越来越多的希望和力量被我放任流失。我很怕自己为了进入一中,在路上疯狂地披荆斩棘,但最终却迷失了自己。

我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那么喜欢奋力向前的生活态度,我讨厌停滞不前的人生。我崇仰那些在烈日下默默辛苦的人,我甚至可以看见他们身后用汗水炼就的幸福,可是在中考残忍的磨蚀下,我却变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一类人。

我可不可以仅用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走进去,看一看这个无法容纳梦想的初三学生的世界?我想知道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别人用怎样的姿态生活。


六月 雨路


我身上披的是尘灰与死亡之衣;我恨它,却又热爱地把它抱紧。

                                                                 ——泰戈尔《吉檀迦利》

一场大雨宣告六月正式掌权。

这是记忆里无数个六月的模样,大理的六月是潮湿的雨天,住在六月里的都是潮湿的人,带着一颗颗潮湿的心。

就是在这样一个潮湿的午后,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复习摩擦力。他一面用黑板擦在黑板上来回推动,一面对黑板擦做受力分析。浅色的光线里隐约可以看见粉笔灰从黑板擦上不断震落,扑向地面的时候是一副缥缈温婉的姿态。

“岩卡,那么柔软的粉笔灰,落到眼睛里,肯定不会疼。”我没来由地嘀咕一句。

岩卡做笔记的手停了一下,半晌,侧头望着我,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死叶歌,你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收敛一下你的文人情思,赶紧恶补数理化吧,听到没有?!”说完立马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我笑。岩卡那带着感冒的浑浊的鼻音,显得黏稠而温情。这样善良的嗔怪,轻易地捕获了我早已被数字公式同化到麻木的心。

我碰碰她的胳膊肘:“喂,放学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昏死!叶同志你对中考到底有没有感觉啊你!我……败给你了!说吧,去哪里?”

“一中。”

我和岩卡穿着洗了三年洗得发白的校服,安静地站在人群里。仍旧有絮絮叨叨抱怨生活的妇人;站在一旁随声附和的邻居;坐在座位上看着年轻的人们一脸怅然的老人;或者三两成群讨论着永远花样繁复的化妆品、丝织品的少女;再就是架着眼镜、一脸冷漠的倦怠的学生。整个车厢充斥着激烈的柴米油盐和烟酒的味道。我看见生活从人们身上榨出的汗水在他们头顶缓缓上升,蔓延成片,笼罩住一车的人。

我突然伸出手抓住岩卡的手。我发觉自己越来越无可救药地憎恶这样的生活状态,我的情绪化越来越严重,常常看见挤满人的公车就心烦,跻身于一张张蜡黄而陌生的脸孔中就会无端地厌恶。我莫名恐慌地望着,在我抬头的弧度里,挤进眼瞳里的全是公式化的、没有诚挚的脸,也没有能够与我焦渴的内心呼应的烛火般微弱的希望。我不想千万年用一副度数不断升高的眼镜去透析这个世界,在不可知的未来里永远都带着眉头长锁的警惕。

我很想用最本真的一面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可我一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我希望自己像飞蛾扑火一样有万死不悔的追求,能够忠于自己选择的生活。可是,我无法甩开中考罩在我身上的无形的黑色罗网,我只是一条在网里垂死挣扎的鱼。

我转过头,望着沉默的岩卡,不知道此时的她在想些什么,我只是攥到她手里一大把湿漉漉的汗水。

12路车停在一中门口。我拉着岩卡从后门跳下来。

天空已经暗下来,飘着细微的雨,空气中到处是植物潮湿的气息。岩卡和我并肩站在校门前一盏古旧的水银灯下,谁都没有说话。

我看着“下关一中”四个熠熠生辉的烫金大字,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那样的寒气逼人,一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姿态。路灯的光芒在雨中犹如一束温柔而湿润的目光,安静地覆在我的眼眸上。我站在那里,隐约看见梦想在闪光。

“叶歌,你知道吗?每次我坐公车经过一中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无端地恐慌起来。现在我就站在它的面前,有那么一瞬,我会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好像……好像一只蚂蚁,在仰望整个金碧辉煌的天堂。”岩卡的声音时断时续。我仿佛感觉有雨滴落在心里,开成一朵一朵欲碎的小花。

“叶歌,如果……如果以后考不上一中……”岩卡踌躇着没有说下去。

“笨蛋!我才不相信你的话!我不信!我不准你对自己没有信心!”我奋力地打断她,音量大得可怕。我不想自己,或者我最好的朋友,去捅破那道用三年之久的时间筑就的防线。即便是迷惑,是恐惧,甚至是憎恶。因为此刻我非常害怕,我怕自己一旦蹲下去,就失去再站起来的勇气。

“叶歌,你的心里其实有一样的无措与不安,不是吗?”岩卡用比我还要高分贝的音量压倒我的声音,她的声音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得那么清醒和顽强。这几天你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吗?我和你一样啊,我每天睡觉时塞着耳麦听许巍的歌,都会躲到被子里去哭。我就没有渴望吗?我就没有惶恐吗?你不知道每次看见你那么慌张,我的心里其实比你还要慌!”她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很多的眼泪。金色的雨纷纷落落洒在她的脸上,她的恐惧在路灯的笼罩下变得那么明亮而深刻。

“叶歌,我很害怕以后不能考进一中,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你的哪方面我不了解呢?你一直就是喜欢较真的人,喜欢钻牛角尖,容易惊慌失措,容易把喜怒哀乐流于表面。可是在我面前,你还要去装吗?我们说好要一起越过雷区,一起安全地着陆,一起坚忍地承受所有扑面而来的寒冷……不要去怀疑那么美好的梦想和愿望,它们都是真的!我告诉你,没有希望的悲伤是没有价值的!”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下颚快速滑落,她的肩膀悲伤地耸动起来。

我望着她,突如其来的如此相似的悲哀让我惊得哑口无言:这个从小学就一直和我同桌的女孩,这个平日里做事毛手毛脚还老是嘻嘻哈哈的女孩。我们看着彼此在如序的年轮里一点一点成长起来,却从来没有深入地洞悉过对方的改变。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想法太多的奇怪女生。我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真正了解我内心的矛盾与不安。没有人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不解却也充满了恋恋不舍……

我缄默不言,心里早已温柔地坍塌成一片。

岩卡不再作声。我们一直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下关一中”的大字,一直望到眼睛胀痛。我很想亲手去摸摸那四个金色的大字,它们在我的眼里仿佛花台里那丛欣欣放光的向日葵,可那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是我现在无法企及的梦。在路灯与校门之间,仿佛隔着一整个六月的雨水,它们迅速在地面汇成了河。河水翻腾着向前奔涌,河中央是一座座用分数累积的阻隔梦想的丘坟。

可是,这条奔腾的河啊,无论它是深是浅,我和岩卡都要涉。

快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钟。我一路从人烟稀少的巷道拐进单元楼,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用我所熟悉的步态一路小跑过来。

“妈!”走近了我才看清,竟是不久前感冒生病的母亲,“你怎么出来了?”

“看你淋的!快点快点,生病了怎么了得?”母亲温柔地责备,一把将我揽到伞下,“你今晚不是去补数学吗?我怕你没带伞被雨淋坏了,所以下楼接你。”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母亲并不知道,我没有去补数学,和岩卡在一中校门前站了一个晚上。说实话,我讨厌那个古板的数学老师。他总是抄满一黑板的数学试题让我们解答。我无法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忍受七八个学生同时呼出的二氧化碳,我们像拼命厮杀的植物,争夺养料和水分。可是……可是这无奈的一切,我怎么说得出口?我的母亲,一位为了家庭为了孩子每天辛苦工作甚至劳累生病的母亲,在一个雨夜去接她逃课的女儿……

看着母亲身上胡乱披着的一件没来得及扣纽子的外套,我的心一丝一缕地疼痛起来。我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的脸。

我们匆匆跑进破败的单元楼,楼道里沉睡的灯被我们的脚步吓醒,灯光昏暗地亮起来。

“妈……你下次,不要再来接我了。”否则,我会愧疚得无地自容。我咽下后面的话。心里像涨潮一样,一股浓重的咸涩顺着嗓子眼往上涌,马上酝酿在眼眶里。

母亲突兀地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额上隐隐的皱纹被灯光润饰得深了一层:“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淋病了怎么办啊?”

我抬头看着长长的阶梯,它们一路向上,通入黑暗所在。我没有作声。在这迷离而恍惚的寂静之中,可以清晰地听见楼外喧哗的雨声。我突然想起岩卡站在细密的雨丝里歇斯底里地冲我喊:我告诉你,没有希望的悲伤是没有价值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真的。”我微弱而悲伤的声音被窗外的雨声迅速覆盖。母亲回过头来关切地望着我。

我吸了吸鼻子,继续颤抖着说,“妈,我三模的数学居然比一、二模还低……他们说,他们说分数不是最重要的。全是骗人的鬼话!我现在一想到一中的录取分数,就觉得整个人陷在分数的泥沼里,拔不出自己的腿……我真的没办法专心做一份长长的试卷……月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总是很沉地睡过去,没有复习的习题和试卷堆了满满一桌子……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把那些恼人的试卷撕了吃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烧着了……我根本就说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些什么!谁不想上一中啊?谁不想每次数理化测验都120分啊?要我怎么办!”说到后来,我简直语无伦次,抽噎着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这么软弱。我一直不想在父母面前掉眼泪,不想让他们和我一起着急。我不知道是不是岩卡同我说了那些话的缘故。我以为,被分数不断鞭挞着走过的成长的路,无论是欢欣还是疼痛,成长终归是一个人的事,不能比肩联袂,亦不可相互施舍与扶持。一直以来,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时间一寸一寸爬过眼角眉梢以及我发涩的嘴唇,无情地轰赶着我往前走。我总是努力独自去面对成长中无法抑制的疯长的思想和烦恼。我从不在父母面前表露我的困惑,我只想让他们看见一个单纯的女生,一个抱着大堆的练习册,为了一中不断奋进的乖小孩。面对中考,我一直很想做到无所畏惧无所顾虑,然而,骄傲却始终是我消耗不起的东西。

“好了,心里有什么不快就大声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了,没事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你这个孩子,总是去较真,总是装骄傲。你心里想什么妈还不知道吗?”

我埋下头,把脸贴在母亲的外套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碎裂在石阶上,又很快被蒸干。

“谁说我的女儿非得考上一中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妈只是觉得,你的数学不会输给你的语文。没关系,只是中考而已啊,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女儿棒棒的!”妈妈静静地望着我,那沉郁的目光像水一般无声地覆没了我。

那个潮湿的雨夜,被我珍存在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在我后来的回忆中,它成了最温暖最明媚的一段时光。我就是带着和别人不同的一颗感怀而宁静的心奔走在通往七月的雨路上。我没有再逃过一节课,没有落下任何一张数学“哈达”卷。

后来,我一直坐在那个充满75名学生梦想的教室里上课,直到七月的中考来临。那时的初三,渐渐趋近白热化的状态。记忆里是铺天盖地的试卷和同学模糊的脸。我就在这样紧张而亢奋的六月里度过一个个艰涩的晨晨昏昏。疲累的时候,我还是会侧头看着窗外细雨迷蒙的景色。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总能看见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倔强地生长起来,在缭绕的晨雾里美好地摇曳,始终保持奋力向上的姿态,不遗余力地怒放。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它们,就能感觉到莫名的信念与力量。

我用小刀在木制课桌上刻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不管这个世界的人们用怎样的姿态生活,我都要在这个六月,碎骨般剧烈地怒放!

是的,你们看见的,将是我疼痛之后的绚烂。


七月 长路


母亲陪我去看考场的那一天,淅沥的小雨仍旧不肯停歇。街上鲜有行人,偶尔有自行车飞快驶过,拖出一条长长的车辙。沿路的花台里绽放着淡紫色的小花,一蓬蓬,一簇簇,在寒暮里溢散着沉沉的香味。

我记得那间教室,“五十二考场”。教室里挂着深蓝色的窗帘,刮风的时候有飘逸的美好姿态。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侧头就可以看见窗外空荡荡的操场和孤单的篮筐。我找到自己的座位,用两只手揽住桌面,然后把耳朵贴在上面说:“从今天起,我将做你三天的主人。你一定要带给我好运,我会争气的。”讲台上有两位面目和善的监考老师,她们看着我用一副天真的表情无比认真地对桌子说话,浅浅地微笑起来。

对于那短暂而珍贵的三天,记忆里只剩下考试30分钟以前那个小小的操场上人声鼎沸的场面。我看见无数张陌生却相似的脸,表情中隐隐闪烁着兴奋与不安。考试的时候,窗外一直有雨点飘洒而下,我就是带着那一点点不安、一点点感动、一点点湿润的心情,在那张小小的铁制方桌上,度过了三年换来的三天。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中考的最后一天,天空突然放晴。从考场出来的考生,如同画册里沉默的鱼。我在一大堆经历了“生死与共”的初三学生中间,一如沉默的羔羊。我想,彼时的我们,都有着深深的疲倦与彻底解放的释然。

走出教学楼,我发现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晴日。天空微微泛出暖白色,云层跌宕、厚重,可畏的光线稠稠地压在云层后面,像一摊模糊不清的泪水,氤氲着映染出浅金色的光,让人感到温暖而怆然。

我站在暖暖的晴空下,看着身边一张张年少的脸孔,想:这就是中考吗?每天不停念叨的中考?让我期待而又畏惧的中考?中考就这样结束了吗?中考……中考也不过如此啊。

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交织在我的心头。我依旧可以清楚回忆起中考前一天写日记时内心的惶恐与双手的颤抖……

这时候,学校的门缓缓拉开。仿佛与孩子经历“生离死别”的家长蜂拥而上。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我看见了人群中那双高高举起的手——没错,那是我的老爸。每次考完试,他的手总在人群中挥得最高。

我微笑着朝那双挥得最高的手奔去。

在等待分数的日子里,我变得异常沉默。假期并没有预期的疯狂和美好。我总是待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听着CD,随手翻看一两本闲书。有时候静静地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就可以看见窗帘上越拉越长的檐影。我又回到了小学那个无忧的自己:可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随手弄皱床单,然后心安理得地睡得不知晨暮……而那个一直让我挂念的同桌,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她在泰山玩得畅快淋漓。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仿佛还流着一身熠熠的汗水。

等待的日子就这样随着夏末的流光,飞逝而去。

在电话里查到分数的时候,我很平静,我没有掉眼泪。我只是很想问问那个声音甜美的通讯员,她是不是把我的语文成绩报错了。

是的。我的数学考了一个史无前例接近满分的分数,可是我的语文却考了一个史无前例的两位数。

我捏着话筒,望着窗外阴霾的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六月份的四模,我的语文还是年级第一的分数。甚至估分的那天,拿着参考答案的我还估了一个“很保险”的分数:110分。

怎么想怎么诡异。

我一直在电话前呆坐了一下午。岩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把电话线拔掉了。

领通知书的那天,老班从头到尾和我重复好几遍:“叶歌,你要记得去教育局查查分啊,你的语文不可能这么低的。”我只是一直敷衍着点头。走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师,我这个分数,报一中有希望吗?”明明知道答案会让自己难过,还是想去证实。老师埋头整理毕业册,没有抬头看我:“叶歌,如果你的语文分数没错的话……失误嘛,人人都会有的……不行的话,就自费。”她的话像霜雪一样寒冷,像灰烬一样苍白无力,风一吹就散布在整间教室中央,一粒一粒地从白瓷墙壁上滑落下来,迷了我的眼。我的脊背一震,仓促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就掉头跑出了教室。

我一路飞跑着下楼,楼道里回荡着重重叠叠悲哀的步音。我忍了很多天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落下来。

跑过花台前,我的身体还是不由分说地被链住了。那些始终不肯向太阳低头的向日葵,一朵一朵凋谢,又一朵一朵怒放。一整个六月,它们没有改变过骄傲的姿态,即便连它们的盛开,都是无尽的仰望。

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它那金色的花瓣是因为愤怒点燃了整张脸?如果它的执拗姿态是因为无法剪断维系于太阳和它之间的那根无形的绳索?那么,它保持这样的姿态,是不是会感到累?是不是会在细雨的掩饰下,落下伤心的眼泪?

也许,它也很想有那么一天,能够做一株普通的花,不要肩负那么沉重的希望。

那么傻的向日葵啊,以为只要向着太阳,就能得到一生的光华与明亮吗?

我站在花台前,泪水湿了整张脸。

父亲一直为我的分数日夜操劳,他一直固执地认为,我的语文分数加错了。在一种极度疲惫与极度紧张的气氛下,我却变得懒于说话。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想逃避,我一直不想去查分。后来,父亲的忙碌终于有了结果。分数没有加错,因为我的作文分是一个令众人大跌眼镜的分数—— 一直以来,我的作文从没有跌出过一类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得了离题作文的分数。父亲一直愤愤不平,有时候他刻意的提醒与加重语气的责怨,会让我在寂凉的深夜哭着醒来。

在填报志愿的那天,感觉潜伏已久的一次“战争”终于爆发。我和父母前所未有地大吵了一架。父亲摔坏了一只茶杯。我心疼了一下。那是去年父亲节我花了48元买给父亲的。更让我觉得难过的是,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我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从来我们就像朋友一样,我总是用调皮而自豪的语气喊“老爸”——那个中考前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的老爸,中考时一直站在校门外等我的老爸,在人群中把双手挥得最高的老爸,中考后给我买我最爱的鲜橙多的老爸……那么那么疼爱我的老爸。现在,为了中考,他摔坏了我用攒了一个多月的零花钱给他买的茶杯。他生气地指着我的额头说:“你有能耐那你去啊!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

父亲最后一次问我去哪里上高中的时候,我平静地说:民中。父亲没有再作声。

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怎样无理取闹,知道自己不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也知道这样一个决定会让父母伤心多久,我亦知道今后的高中将如何低人一等地度过。三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过程,尤其是当自己的15岁与梦想失之交臂的时候。

我的决定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少不更事”。父母请了很多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开导我。他们的规劝在电话里变得遥远而陌生,让我听不见心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仅仅是站在最理智的角度为我分析,没有人能够深入我的内心,了解我的思想。我那“愚昧”的决定,在别人眼中无异于“自我赌气、感情用事、一时头脑发热”。最后,老班在电话里说:“你要知道,你并不差,导致距离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作文的失误。你为什么不敢去面对它们呢?你这是在逃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却还用“心乱如麻”这样的荒唐理由去搪塞那些等待回答的眼睛。

后来的日子,我的家就像被冰冻在一台巨大的冰箱里,扑面而来的都是冰冷的气息。只是在飘浮的冷气中,我能隐隐嗅出尾随其后的伤心和失望。终于,一个凛冽的凌晨,我在一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台灯下给父母写了一封信——那应该是我15年来最真切的心声。

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深爱并且尊敬我的父亲母亲。只是,在我迅疾的成长中,我总是无法直言不讳地表达我对他们的爱。我很难像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牛仔背带裙、头上扎两个蝴蝶结的小姑娘一样,亲昵地凑在他们耳边,告诉他们“我爱你们”。经过这一次中考,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有许许多多的感受需要表达给我最亲爱的人。只是,在庞大的失望与疲惫面前,我总是会在一瞬间变得语言枯竭。其实我知道,在他们为我付出的所有辛苦和不求回报的奔劳中,我那“庞大”的失望与疲惫又是怎样的微不足道。

从当初信徒一般地崇仰一中,到现在放弃自费一中,这样的改变是不被周围人理解和接受的。可是,我只是希望自己付出的努力得到应有的收获。在那样的收获里,我的骄傲与欣慰才不会显得卑微。没有了孤独与自我立场,我才会忘掉曾有过的无措的恐慌与急于摆脱现实的梦魇。只有在我自己打拼得来的天空里,我才会看见自己身上每一道清晰的脉络,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的翅膀与这一方晴空是如此和谐。如果我不能违背世界的公约而必须在书山里拼命跋涉,那么至少我希望,我攀登的姿态是简单而可贵的。我从来不是一个提得起就放得下的人,我不想去过仰视别人的生活,我不想用眼泪淋湿未来。我想要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我亦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我希望我亲爱的老爸老妈,他们能用成长的目光来看待不断成长的我。也许,历经这样一次失败的考验与自我的选择,我往后的生命才会更有生机。

最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把那封写了满满6页的信偷偷放在了父母的床头。母亲下班回家看了那封信之后,哭了。父亲站在我的卧室门口,微笑着对我说:“你真是懂事了。我和你母亲,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父亲最后一次问我去哪里上高中的时候,我平静地说:民中。父亲没有再作声。

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怎样无理取闹,知道自己不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我也知道这样一个决定会让父母伤心多久,我亦知道今后的高中将如何低人一等地度过。三年,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过程,尤其是当自己的15岁与梦想失之交臂的时候。

我的决定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少不更事”。父母请了很多老师打电话到家里来开导我。他们的规劝在电话里变得遥远而陌生,让我听不见心的声音。我以为,他们仅仅是站在最理智的角度为我分析,没有人能够深入我的内心,了解我的思想。我那“愚昧”的决定,在别人眼中无异于“自我赌气、感情用事、一时头脑发热”。最后,老班在电话里说:“你要知道,你并不差,导致距离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作文的失误。你为什么不敢去面对它们呢?你这是在逃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却还用“心乱如麻”这样的荒唐理由去搪塞那些等待回答的眼睛。

后来的日子,我的家就像被冰冻在一台巨大的冰箱里,扑面而来的都是冰冷的气息。只是在飘浮的冷气中,我能隐隐嗅出尾随其后的伤心和失望。终于,一个凛冽的凌晨,我在一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台灯下给父母写了一封信——那应该是我15年来最真切的心声。

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深爱并且尊敬我的父亲母亲。只是,在我迅疾的成长中,我总是无法直言不讳地表达我对他们的爱。我很难像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牛仔背带裙、头上扎两个蝴蝶结的小姑娘一样,亲昵地凑在他们耳边,告诉他们“我爱你们”。经过这一次中考,我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有许许多多的感受需要表达给我最亲爱的人。只是,在庞大的失望与疲惫面前,我总是会在一瞬间变得语言枯竭。其实我知道,在他们为我付出的所有辛苦和不求回报的奔劳中,我那“庞大”的失望与疲惫又是怎样的微不足道。

从当初信徒一般地崇仰一中,到现在放弃自费一中,这样的改变是不被周围人理解和接受的。可是,我只是希望自己付出的努力得到应有的收获。在那样的收获里,我的骄傲与欣慰才不会显得卑微。没有了孤独与自我立场,我才会忘掉曾有过的无措的恐慌与急于摆脱现实的梦魇。只有在我自己打拼得来的天空里,我才会看见自己身上每一道清晰的脉络,我才能体会到自己的翅膀与这一方晴空是如此和谐。如果我不能违背世界的公约而必须在书山里拼命跋涉,那么至少我希望,我攀登的姿态是简单而可贵的。我从来不是一个提得起就放得下的人,我不想去过仰视别人的生活,我不想用眼泪淋湿未来。我想要尊重自己内心的选择,我亦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所以,我希望我亲爱的老爸老妈,他们能用成长的目光来看待不断成长的我。也许,历经这样一次失败的考验与自我的选择,我往后的生命才会更有生机。

最后,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把那封写了满满6页的信偷偷放在了父母的床头。母亲下班回家看了那封信之后,哭了。父亲站在我的卧室门口,微笑着对我说:“你真是懂事了。我和你母亲,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在报名表上慎重地填上“大理州民族中学”,代码“904”——我永远记得落笔那一刻我心中轰然的交响。我只填了那一行。在我抬头的时候,我看见了老班惋惜的神情,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叶歌啊,有时候要学着去释然,其实在你这个年纪,太懂事的话,是会有压力的。”我对老班笑了一下,心中忽然有一种温柔而惆怅的东西轻轻涌动起来。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启齿。

在毕业纪念册上,老班给我抄了一首诗。我很喜欢其中的两句:“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后来,我把那首诗抄在了笔记本里,将它永远镌刻在时光深处……

生日的时候,收到岩卡寄来的硕大无比的包裹。在电话里听见她熟悉的声音,清澈而灵动,仿佛牵动着一个愉快的秘密。她猴急猴急地在话筒里喊:“你要先看盒子里的信,才能看另外那个小盒子里的小礼物哦!”我捏着话筒,内心无比温暖。

我拆开那封简短的信,看见岩卡在散发着青草味的信纸上娟秀的字体:叶歌,我知道你可以做到。我们马不停蹄慌乱的初三已经过去。我们将要走进的八月,所有一切都会是崭新的。那些艰涩困苦都是帮助我们长大的,记忆里那些美好的抑或是痛恨过的人都会离开。至于那些没有能力触及的东西,就交给未来。不要放弃梦想,心中的向日葵,即使逆光都能绽放!Pain past is pleasure.叶歌,一定要记住,我们都是大金子!

我反复诵读,我喜欢最后一句“我们都是大金子”!听起来如此的精神爽迈。

岩卡,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她总是能一眼洞穿我内心所想的一切,然后用我喜欢的方式给予我安慰与良善。她仿佛有着神奇的魔法,在快乐的时候,她像站在三角支架上的古希腊小女巫。在我脆弱难堪的时候,她又像盛放在天国的百合,温暖、芬芳,充满天国气息的福音。我知道这些感动与关爱,是用奢侈的眼泪换不来的。

那个小盒子里放了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展开来,才发现那是一件很特别的T恤。在纯白T恤中央,手绘着一丛竭力燃烧的向日葵。那些纷乱下坠的花瓣,如宝石一般泛出悦目的光彩。那种明亮的让人愉悦的盛放,让我在一刹那感受到阳光的呼吸。我的眼里全是一片弥漫的金色。我仿佛可以看见一丛丛晃动的花影,触摸到金色阳光里飘扬的花粉粒。那一刻,我终于深刻地感知:向日葵之所以追逐太阳,并不是因为它太傻,也不是因为它的内心潜藏着太多不可告人的愤怒和忧伤,因为,光明、温暖以及勇气,已是它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把那件特大号的手绘T恤蒙在脸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就这样,那些被记忆填满的裂缝一条一条撑开来。我所有不敢去直视的一切,重新竖立在我面前。我看见了五月谜路里,那个用一副茫然而焦灼的姿态奔走的自己;我看见了六月的雨路里,那个用一副疲惫而快乐的姿态行走的自己;我看见自己在大堆大堆浩如烟海的试题前没有方向地发呆;看见自己在沉浓的夜色里错愕地哭泣;看见自己在等待成绩的日子里憨美而温暖的睡梦;看见自己在不尽如人意的成绩单前冷涩而酸楚的苦笑。我看见父亲因为争吵变得佝偻、颓丧而消瘦的背影,看见岩卡在细密如睫的雨中内心无法纾解的疼痛和恐慌……

那些熟睡的记忆顺着往事的脉络蔓延,所有郁结的心事,带着强烈而富有节奏的声响,从心里一个柔软的角落飞快苏醒。似乎有一朵破蕾的小花从胸腔深处生长起来了,我甚至听见了内心深处泥土的松动。

我们都曾是快乐得所向披靡的孩子,脸上都曾有过无挂无碍的笑容。我们也曾坚忍着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纵使身上背负着巨大的仙人球。我知道,那些在初三的刀锋上行走如飞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那些披肝沥胆若癫若狂的日日夜夜再也不会回来——在这些希望与失望间,我曾经想要努力地置身事外,可是一直难以割舍。或许,那些我曾因为恐惧而想要逃避的一切,是我成长中所必须面对的。经历以后,纵使结果不尽人意,但包裹在眼球深处的那颗眼泪,却只剩下了感动的养分。

我从来没有如此难过与后悔过,因为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自己身边有那么多可贵的挂怀与关切,我却从未懂得去感念。

是这样一些美好而善良的人啊,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告诉我只能失望,不能绝望。

我将脸埋在T恤里,深深地哭泣。眼泪浸入干净的布料里,灼烧着我潮湿的脸。在那沸腾的瞬间,我终于感到,所有让我难过的一切,都已随着泪水与时光迢迢而去。

在一个晴空浩荡的秋日,我乘着12路车,再次来到那所熟悉了千万遍却始终不敢走进去的重点高中。我站在门口,抬头看那四个极有分量的大字,它们在充沛而明亮的阳光下被撕扯成模糊的金色。我想起在一个小雨连绵的夜晚,曾经有两个女生站在校门前那盏孤寂的水银灯下,虔诚而满怀希望地仰视。我的眼里顿时充盈起灼热的眼泪。

这曾是我不敢面对的一切,填过志愿表之后,我总是有意不再经过一中。我害怕心中泛滥的潮水把我小小的身体一下子淹没。直到看完岩卡的信,回忆了所有不敢回忆的往事。当我透彻地剖开所有虚荣与坚忍的外壳,看到那一颗一直在静静发光的金色的核,我的心里才又充满了面对现实与未来的勇气。

在这如水漫流的阳光下,我缓缓地抬起头来——在我抬头的弧度里,那短暂的一瞬,宛若惊鸿一瞥,转念,内心已不再波澜……

校门前落了一地花瓣,我站在那里,望着那一片热烈而深沉的紫红,感到一种柑橘般的温馨。雨水连绵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花开的季节也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仍然听见草籽悄然破壳的声音,在温煦的秋日里牵出一溜儿清浅的芬芳,仿佛一场春天的复苏。

周围走过很多人,顶着一张一张陌生的灰色的脸,没有人注意到这美好而清新的一刻。我想起自己曾经向往的激情而纯粹的人生,想起那个蔑视平凡的自己,想起那些紧张的日子里深沉而美好的冀待,那些清澈的梦里幽邃浮动的梦想……所有这些成长中的矛盾、等待、依恋、坚忍与顾盼不舍,在酥软的微风中隐约破碎,宛如鸽子落下的零碎的鸽哨。

我终于开始懂得去接受这样的生活,接受每个人为了生存所表现的不同的姿态与方式。

我听见头顶的树叶簌簌的絮语,这让我全身突然漫上一种舒坦而甘美的倦意——我终于淡淡地微笑起来,为那些远去的散发着书墨香的紧张明亮的初三生活,为那些在我生命中爱我的可爱的人们,为那丛教会我用拥抱太阳的姿态成长的向日葵,以及那未知的遥远的路途……


——by毕泉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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