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1929 · 望夏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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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引】

民国十七年,石文镇上。

铁柱家的破旧小屋里挤满了宾客,大门上贴着双喜,两旁挂满了大红灯笼。拜堂礼毕,铁柱送春花回婚房,大雪纷飞。他一路无言,春花则是雀跃不止,雪飘落在她一身红衣上,她默念,霜雪落满头,一定到白首。

铁柱又回到了婚宴,深夜才醉意熏熏地推门进来。春花乖巧地坐在床边,等他来掀盖头。半晌却听见跌跌撞撞的声音,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自掀盖头上前去扶他。她斟满了两杯合卺酒,递给他柔声说,“吉利。”

他接过后一饮而尽,一阵恍惚间唤道,“阿月……”,待看清眼前人,终于清醒了几分,轻叹道,“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说完他便不再看她,侧身躺下。

春花看着散落在床上的枣和桂圆愣神片刻,随即给他盖好被子,自己才开始解衣。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夹杂着雪花毫无章法地拍向窗户的细碎声响,就像此刻她的心,已乱作一团。

她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她也不问,只小声应,“好。”


【壹】

铁柱是邻村的教书先生,上课的地方离家远,他总是天蒙蒙亮就离开,傍晚才回来。

早上出门前春花就为他备好干粮,晚上回到家屋内已烧好炭火。日复一日,起早贪黑。

有一次铁柱晚归,他从远处就看见屋外头挂起了一盏灯,那微弱的光亮在冰冷的暗夜里,平添了几分暖意。他打开门来,才发现春花就那样坐在桌前。

他携一身寒,都不忍走近单薄的她,站在门口无奈地说,“下次别等了,我回来得晚,你就早些休息。”

她说,“好。” 嘴上虽应着,但每次还是执拗地等他。

她细致的照顾,他都看在眼里。

地里的农活一忙完,她就去找他。她不管外面有多冷,也不顾路途多遥远,她只是担心他吃不饱,做了些窝窝头揣兜里。

春花往往寂静地站在窗外,有时十来分钟,有时一个钟头,等下课了才出现在他面前。她递过来的窝窝头还留有余温,看着她红透的鼻尖以及冻紫的嘴唇,铁柱到底是有几分心疼。

他将她那双小而糙的手裹进自己的大掌中,又是哈气又是揉搓。这时春花就笑了。他从来没变过,哪怕只当自己是个邻家的小妹,他还是那样护着她。

后来铁柱不让她来,她却不听,还是乐此不疲地过来。他拗不过又怕她染风寒,便嘱咐她直接进教室。她就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听他讲课,听得入迷。

铁柱年长她五岁,她想起小时候,她常追在他身后,软糯地喊他“小哥哥”,缠着他教她读书写字。她儿时便说要嫁他,他大抵是当作一句戏言忘了吧。

日子总归是这样细水长流,但是流言却片刻不得停歇。

“铁柱这才结婚多久啊,三天两头上外面找女人。”

“听说那女人还是百乐门唱曲儿的!”

“上次春花在地里忙农活,那女人还来找过他私会呢!”

“这春花也是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儿,攥不住丈夫的心啊。”

这些话难免落入春花耳中,她从不理会。

铁柱听闻都觉得着实刺耳,偏偏春花脾气好得不像话,他内心不由得生出了愧疚之意。

他确实爱慕过冬月,但终究是郎有情,妾无意。

他与春花,是父母之命,是媒妁之言。虽然无关爱情,但终究是他一生的妻。

所有,他都拎得清楚。


【贰】

周末不上课,铁柱去了趟县城。春花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早点回来。

冬月在老地方等他。

冬月还记得两年前,组织派她接应铁柱的场景,千钧一发之时他死死护住电报机致胸膛中枪。那刻她便知他是热血好男儿。她是他的上级,亦是一名医生,自然而然救下了他。

后来,他清秀的脸庞也因见到她就微微泛红。冬月心思敏感,又怎会不知铁柱的情意,但她从来只把他当亲近的兄长,有着共同信仰的战友。

忆及过往,她忽而弯起明亮的双眸,欢快地试探道,“嫂嫂待你极好。”

铁柱想起了春花为他忙碌的身影,心里一片柔软,轻笑道,“嗯!同志,你且宽心,我们仍是革命友谊。”

冬月明显顿了一下,又看他脸上洋溢的幸福不似作伪,悬着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春花在家收拾屋子,下午镇上几户人家削了猪,叫上她一起去赶集。她并非第一次来县城,却是第一次看到灯影闪烁的百乐门。她莫名地停留了许久,这里她是听过的,连同她先生的那些传闻。

百乐门斜对面的阴湿胡同里,则是另派景象。春花一袭无力的悲悯,战乱时期,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了。她看见一个小孩饿得哭闹不止,便从布包里翻出仅有的两块烧饼,摸摸他的头柔声说,“小朋友,慢点吃。”

她正要回过身,不料视线所及之处,她从未见过打理得如此精神气的铁柱,面容姣好的女子穿着洋装紧挨在他身旁,她心想这位定是他心上人了。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对面的两人都注意到了她。春花微微点头不失礼数,嘴角轻扬了一下就转身离去。冬月作势就要追上去,“我去找嫂嫂说清楚!”

铁柱心想若是春花知晓他干的是刀尖舔血的活,指不定得更心疼他。而且她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他拦住冬月道,“不必了,她不知道或许更好。”

“但是这样嫂嫂会难过的吧?”

看着春花远去的背影,铁柱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叹息道,“生逢乱世,谁又能独善其身呢?任务要紧,我们先进去吧。” 他望了那个方向半晌,才执起冬月的手挽在他胳膊上,往百乐门的大厅走去。

呼啸的寒风能冻碎人的骨头,在看见他们的那个瞬间,春花的心似乎沉到了冰冷的湖底。止不住那种失落与难堪的情绪,但她清楚铁柱的为人,他绝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叁】

夜深三更,铁柱推门而入时,春花正凑着煤油灯穿针线。其实她在等他回家,无论多么晚。

春花抬眼瞥见他不再是西装笔挺,又换上了往常粗糙的旧布长衫,仿佛刚才的遇见只是她的幻觉。

他也不看她的眼睛,只虚虚地落在她身后的某处,低声说,“对不起。” 春花身子一抖,手中的银针就扎进了指尖,冒出了颗颗血珠。她紧按住还在渗血的小孔,不明白他在为什么而道歉,只默默走向厨房,不一会就拎了桶热水回来。

她一如既往脱下他的鞋,面色并无异常。他的袜子到处都磨破了洞,一双脚早已是冻疮横生,皲裂密布。

春花每次给他脱完鞋袜,就抱起他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暖着,待渐渐回温才为他打来热水泡脚。

他看她还是这样疼惜自己,不禁有些好笑,“你抱得这样紧,也不嫌臭?”

她抬起头对着他柔和地笑,“不嫌。”

回暖的双脚痒得难耐,他伸手就要去抓,春花立刻就握住他的手,轻哄道,“别抓,会破皮的。” 随后她拿来冻疮膏为他仔细涂抹,那小心翼翼的触感,悄然挠上他心头,一片温烫。

他了然,她从未怪过他。

他从布包里翻出一个纸袋,清清嗓子良久才开口道,“春花,我……给你带了礼物。”

春花愣了片刻,这是他婚后第一次送礼物给自己。她有些好奇地一层层揭开,发现里面躺着一串吹的糖人儿。

原来他还记得,她幼时最爱的。糖化开的甜沁在心上,但她又觉得好笑,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呀。看她笑得那般烂漫,铁柱才有了几分释然。如此轻而易举哄好春花,恐怕唯铁柱一人。

春花在干农活的余闲,为铁柱学了织袜子,是和隔壁手巧的阿兰姑娘学的。春花很快得了要领,几天便织出了五六双。那些她都留给了自己。

有日,她忽然说,“阿兰,如果我要织两层或者三层的呢?”

阿兰疑惑地看着她,春花解释道,“我家先生上课的地儿远,袜子不保暖还总磨破,想着给他尽可能织厚些。”

阿兰有些打抱不平地埋怨道,“铁柱哥也太不能够了吧?娶了春花姐这么好的媳妇儿,还总是往外面跑……”

春花只笑笑说,“他很好,只是这世间的情分啊,是无可把握的。” 就像她爱他,而他不爱她,半点勉强不得。

阿兰拧着眉心,轻声叹气。春花见状便打趣道,“阿兰可也是有心上人了?”

阿兰羞涩地低下头,“嗯,春花姐可别笑话我。”

春花不免有些好奇,又问道,“他是怎样的人?”

阿兰自豪地说,“他啊,他是个大英雄呢。”

整个冬天,春花织了几十双袜子。铁柱穿着这些袜子越过崎岖的山路,竟是褪去了所有的冰寒。


【肆】

结婚第三年,春花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为磊澈——愿你一生磊落,身处浑浊世间仍有一颗澄澈心灵。

春花悉心地照料着孩子,还要顾上田地,日子过得愈发劳累。铁柱似乎也更忙了,常往县城奔波。

偶尔也有闲暇时。铁柱总会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教孩子看图识字。落在春花眼中,这就是她所想要的最简单的岁月静好。

她在猪圈边上喂猪,惬意地说,“等这猪再养肥些就削了,咱也不去赶集,就留着给你们爷俩做红烧肉吃!”

铁柱听着忽有些伤感,“跟着我,也是难为你了。”

“不难为,咱们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将夜,镇上一年一度的篝火宴。大伙围成一圈,猪肉羊肉大盆满钵,闲言碎语混着唾沫星子飞溅而出。

他们说,阿兰跟一个军统特务跑了。

他们还说,阿兰竟喜欢那么个狗东西,为求荣华投靠汉奸,可怜她被日本人给活活打死了。

真真假假没人清楚,只是阿兰再也没有回来。

春花心不在焉地听着大伙你一句我一句,思绪深陷进过往,心里火辣辣地疼。

这时村委会当值的小徐似乎是喝多了,他大喊道,“听说,日本人进城了,明天的日子还有盼头吗?”

铁柱的手攥紧成拳,沉默地蹙起了眉头。春花敏锐地注意到他的情绪,不禁也有些紧张。她轻轻松开他的五指,将自己的手心放入他宽厚的掌中,宽慰一笑。那一刻,他在她眼里读懂了许多,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铁柱难以入眠,待半夜才爬起身,春花其实并未睡着,她半睁着眼,只见他在屋的角落,借着蜡烛烧一些信笺。

她缓缓闭上眼,那是他的秘密。

就像以前铁柱生病时,她欲为他擦洗而被婉拒,却无意看见他胸膛、胳膊上密布的狰狞伤痕,还未结痂的伤口上仍有丝丝血迹。那些也是他的秘密。

他不愿她知晓,她便不知晓。


【伍】

民国二十年,日本人大肆入侵。黑云压城城欲摧,东北三省沦陷。大批地下党被残忍虐杀,据点藏身艰难,战况愈发危急。

铁柱与冬月被派遣共同执行秘密任务。绿皮火车上,冬月满脸愉悦地说道,“这次任务顺利的话,下月我便要成亲了。”

“恭喜觅得良人。”

她又说,“你也认识,黄埔军校六期的老师。”

铁柱与这位军官有过几面之缘,温润谦和,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那张简朴的请柬递过去,“婚礼小办,来人不多皆是亲信,你若方便就带嫂嫂一起过来吧。”

铁柱欣喜道,“一定。”

他们到了船兴码头,不料遭情报员叛变,接头地点被泄露给了汉奸,来接收文件的几位同志已经惨死。

冬月将敌人引进了仓库,身中两弹,皆在要害。她扶着身后的纸箱强撑起身子,从脖颈间取下怀表递给他,“来不及了……名单在这里面,千万……千万要送达组织。”

铁柱拖着伤腿,欲上前去搀扶她,冬月用尽力气推开他,郑重道,“我所做的是基于当下情况……最好的决定,我伤得重……脱逃的希望不大,如果是你负伤,我也会选择……牺牲你,自己拼命闯出去,你听明白了吗?”

最后,她抹了下嘴角的血,用极具威严的声音喊道,“0614同志,立即离开,这是命令!” 他颤抖地抬起手向她敬礼,“0614……保证完成任务!”

她看着他从后面撤离,笑着按下了引爆器上的按钮,和前方渐近的敌人同归于尽。炸弹爆炸的瞬间,他紧紧护住胸前的那个怀表,隔着亮白的火光与滔天的烟雾,他回头再不见她的身影。

他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她说要结婚时笑意盈盈的面容,她说下个月,可是现在,这张素净的喜帖上淌着鲜红的血液。她身上带着炸弹,她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视死如归。

他辗转一夜才到了新的据点,接头的组织中,他看见了冬月的未婚夫林杨,显然他是专门来接她的。几位同志见只铁柱一人回来,早已了然,都露出了哀伤的神色。

林杨紧绷着脸愣在那里,铁柱将怀表从兜里掏出来,艰难地跪在林杨面前,用微弱的气音说,“对不起,冬月同志……牺牲了。”说完,他就倒地昏过去了。


【陆】

铁柱两天未归家,春花心下生出了不好的念头。小学的校长也找上门来,“铁柱咋还没来上课呢?”

春花再焦急担忧,面上还是镇定自若地说,“他去探亲了,可能要几天。走得急,忘了跟您说了。”

她把阿澈交代给平常一起干农活的宋大娘,就决心出去找铁柱,哪怕外面一片混乱,危险丛生。

她打算先去县城,在百乐门附近找找。天气恶劣,下过雨的路面异常湿滑,她又着急得紧,脚下没留神就滚落到了山下。所幸,路过砍柴的樵夫救了她。

等铁柱虚弱地回到家时,春花仍处于昏迷状态,宋大娘将前因后果一并告诉了他。铁柱不由得心疼这个傻姑娘,在床边没日没夜地照顾她。

几天后她终于醒过来了,他轻轻地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激动地微颤,似是积压了许久的思念得到了纾解。但她只是乐呵呵地笑着,眼神里只有陌生与疏离。

春花跌傻了,生活不能自理,什么都不懂,谁也不认识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就要往外跑。他忙拉起她的手柔声说,“春花,我是铁柱呀,我娶了你当媳妇儿的。” 她喃喃道,“媳妇?铁柱哥哥要娶媳妇?” 突然她就大哭起来推拒着他,“不可以,不可以!”

他哀求道,“你看着我,看着我,我是铁柱……” 春花完全不理会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只好把她哄入睡,自己坐在床头发愣良久。春花晚上睡觉时浑身颤抖,嘴里也哼哼唧唧,大概也是那次摔出的后遗症。那以后,每个夜晚铁柱都会把瑟缩的她揽入怀中,温暖她如冰霜的身体,抚平她紧锁的眉头。

另日,她又恢复如常,可以活蹦乱跳了。只是也有抖得厉害的时候,春花两鬓滑落出豆珠似的冷汗,眉眼也痛拧成一团。他实在是不忍心,就带她去找大夫。

铁柱的身体并未休养好,在暮冬那样的寒夜里,背着她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他的唇掀起了一层皮,干得渗出血来。指关节磨破的地方已是血肉模糊,身上的伤口也在悄然崩裂。

大夫说春花许是好不了了。

回来的路走得更是艰辛。春花突然一脸警惕又天真地问,“去……去哪里?” 铁柱偏转头虚弱地说,“春花,我们回家了。” 你不认得家,这十几公里的山路,这往后余生的路,都是我带你回家的路。

春花不停在他背上扑腾,挣脱着要下来。他哼着儿时她常哼的曲子,春花才渐渐睡去。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又给她盖了一层。铁柱极力撑着自己的意识,脆弱的膝盖控制不住地酸软,整个身体都半弯着,却是咬牙踏穿了这风雪之夜。

春花以前总宽慰他好日子都在后头,可是并没有在后头。铁柱低头看着自己被春花爱护得极好的那双脚,又开始生出冻疮,甚至溃烂流脓。他突然就低哑地哭了。


【柒】

春天总是给人无限希望,因为万物都会复苏。

但春花没有。

铁柱不仅要教书,还要干农活。那块地是春花的心血,万一她清醒过来,农地荒废,她该伤心了。于是,他比以前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待他忙完农活回来,晨曦还未起,就得赶去上课了。她已然坐在院子里,背向他拉扯着她旁边的猪,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疑惑地凑近了些,才发现春花拿着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嘴里不停嘟囔,“铁柱,要穿上呀,穿上就不冷了。”

可是那猪哪里肯听她的话,只扭动几下臀,就把她撞得跌倒在地,她不顾自己一身狼狈,立马爬起来就去追赶猪。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固执地要将袜子穿好。

这场景令铁柱有些惊愕,他眼角猩红,用手掌盖住了自己的双眼,压下心中沉积已久的酸涩与疼痛。

她忘了一切,却唯独不忘对他好。

此后的一年四季,她都要为猪穿上袜子。她穿上,他脱下。偶尔猪从围栏里跑出来,镇上的人便嘲笑她。

“那是谁家的猪跑出来啦?”

“这一看就知道咯!”

“大热天的,傻春花又给她家的猪穿袜子了哈哈哈。”

她同他们一样大笑,笑得更傻气了,只重复道,“铁柱冷,铁柱冷……”

春花追着猪,铁柱追着春花,等拦下了那猪,他就轻轻牵起她,“走,铁柱带你回家。” 她听完就松开他的手,转而紧挨着那头猪,乖巧地往家走去。

小镇上每有一户人家削猪,都会叫上铁柱也削猪,然后去赶集。

铁柱总说,“明年吧,再养养,明年再削。”

过年总是要削猪的吧。

阿澈眼巴巴地望向铁柱,又望了望那头猪,委屈地说,“阿爹,它还没有养肥吗?那除夕夜是不是又吃不上红烧肉了呀?”

“嗯。放心,有的吃。它是你阿娘的,阿娘要养着,我们不可以擅自动它的对不对?”

阿澈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只听到了爹爹说有肉吃,便乖巧地点点头。

铁柱去市场买了猪肉,到底不愿动自家的那头猪。

就这样明年复明年,猪还在那里。


【捌】

又是一年冬。

这年冬天的雪下得比以往都要凶,铁柱想起了他们成亲的那个夜晚,踏着纷纷扬扬的雪,寂静地走了一路。她穿红嫁衣其实很好看。短短的路程却无比漫长,漫长到似乎就那样走过了一生。

她还是不认得他。

但他从未放弃过,一遍又一遍告诉春花,他是铁柱啊。这时春花就会露出纯真的明眸,看着他喃喃道,“铁柱?铁柱!铁柱!” 铁柱以为春花有些清醒了,但转眼她又痴笑地往猪圈跑去。

他痛苦得不能自已。阿澈跳进他怀里,眼睛红红地问道,“阿爹,今天阿娘说她没有儿子,也不认识我,这是真的吗?”

他轻抚着阿澈的小脑瓜,安慰道,“不是真的,乖,阿娘只是暂时忘记了。”

将阿澈抱到床上,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春花已安然入睡。他跪在床边,轻轻为她脱去鞋袜,又掖了一下被角,她怀里滑落出一本泛旧的牛皮本,他有些好奇地翻开,零零碎碎的几页里写了几行字。

“铁柱有自己的抱负,他在做的事不能告诉我。”

“铁柱痛恨日本人,我也一样。哪怕危险,我也不会阻挠他。”

“我无法与他并肩,但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到我。我一直在。”

“我见不得他冷,见不得他双脚冻疮,我会为他织一世的棉袜。”

“我跟阿兰说,我从未后悔嫁给他。是真的。”

“今天阿澈问我什么是英雄,我跟他说,你爹就是英雄啊。”

“他人皆言铁柱不顾家,但我相信他。”

“我从不过问,因我知铁柱自有分寸。”

“祈祷战争早日结束,百姓少遭苦难。胜利来临,我要带铁柱去看看夏日的江南,我曾出生的温柔乡。”

“那位阿月姑娘生得极好看,他们是如此般配。”

这些都是春花以前写的,短短的话语写尽了她坚定的相守,也泄露了她卑怯的爱意。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什么都知道,只是唯独不知道他爱她。

他颤抖的手指停住,赫然看见最后一张的墨迹: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那字并不好看,却格外有力。后半句她愣是涂涂划划,最终也没完整写出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知道她不舍得写。

但她不知道,他也不舍得弃她。

他在她写的那行下面补上了一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铁柱将熟睡的春花拥入怀中,他热盼着,要快点胜利才好,以后带春花去向往的南方生活。


【末】

民国三十四年。铁柱一身旧伤没养好,身体也每况愈下,他想或许是熬不过今夏了。

在一个安详的午后,他卧在床榻,忽而听见外面一声公鸭嗓划破天空,“日本鬼子被赶跑啦!我们赢啦!抗日战争胜利了!”

镇上奏响了义勇军进行曲,大伙的欢呼声夹杂在通天的鞭炮声与锣鼓声中。铁柱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等到了,等到了胜利的这一天。

只是,只是他还放心不下她。

他把儿子叫来身旁叮嘱道,“阿澈,只要你娘有稍微清醒的时刻,都要记得告诉她,我很爱她。”

“你已经是小男子汉了,就算爹爹不在,你也会保护好阿娘的对不对?”

铁柱看向远处的屋前,春花簇在盛大的人群里,她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孩童般同他们手舞足蹈。他迷离的眼神里尽是不舍,轻轻唤了两声“春花”,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有些寂寥。

他走得很安详。烈阳贪婪地铺洒在春花身上,她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傻呵呵地笑着,浑然不知身后发生的事情。

她痴痴傻傻一辈子,只为他一个人那样热烈地活过。

而他这短暂的小半生,体会过那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情。

从此江南,活在他们的梦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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