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时了
张之行看着老婆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些“窝囊废”、“中看不中用”的字眼像紧箍咒一样在他脑袋上空盘旋。
他想起年轻时自己玉树临风,做媒的人踏破门槛。他偏偏年轻气盛,为了自己的相好甚至拒绝了镇长的闺女。现在,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不再柔弱如水,她的指责和谩骂令他难以忍受。无可抑制的愤怒终于在酒精作用下爆发出来――张之行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看着刚刚耀武扬威的女人瞪大双眼,满脸的惊讶渐渐变为通红的恐惧与挣扎,继而平息下去……
张之行满头大汗,慌慌张张地跑出家门。
臃肿的身材让他力不从心,没多久就不得不停下。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咋会杀了她?我只是轻轻掐了掐啊……”张之行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他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在深夜大得可怖。他想到不久尸体就会被发现,他一定马上就会被通缉……要是,要是他不多喝那瓶二锅头就好了……或者,他一如往常,忍一忍疯婆娘的唾骂……
“我真是邪了心了……”他捂着脑袋绝望地哭了出来。
“后悔吗?”
耳边突然穿来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他抬头,发现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漆黑的静夜里,这人的一身白色显得格外诡异。
张之行觉得小腹突然有阵尿意,他颤抖着往后退:“你……你是谁……”
那人见他的怂样倒也不奇怪,勾唇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自己点了一支,递给张之行一支。
张之行四肢已经有些僵硬。他看着眼前这支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燃烧的尼古丁似乎舒缓了紧张。白大褂看他哆嗦的频率低了许多,抬手把燃了一半的香烟掐灭。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白色袋子。
“喏。看你能跑到我诊所门口也算是有缘。今天最后一包后悔药了,免费给你试用。”
张之行这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跑进的死胡同里,还藏着一家这么不起眼的小诊所。门口的灯箱暗的几乎要看不见了,红色的“诊所”被四边的锈铁腐蚀的残缺不堪。
这儿……何时有了这么个地方?
他感觉自己刚刚舒缓的身体骤然紧绷起来。一股寒气从脊梁骨蜿蜒着爬上来……该不是撞了鬼了吧?
白大褂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兄弟,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机会就这一次,抓不抓得住全在你自己了。要么吃了药从头再来,要么就回去把牢底坐穿吧。”
被这么一提醒,他的脸前便浮现了妻子肥胖涨红的脸。他想起自己日复一日被指着鼻子骂“没出息”,想起自己少年时意气风发,决心大展宏图,想起镇长的闺女章静羞答答的表白,想起他们再遇见时章静不屑一顾的眼神……
他狠狠吸了口烟,报复似的抓过那包药:“老子过够这种烂日子了!横竖都是绝路,不如赌一把,要是能回到过去,谁他妈会混成这个熊样儿?!”
白大褂满意的拍了拍他:“聪明人的决定。记得吃药的时候默念要回去的时间。”说完这话,白大褂便悠哉地晃回了诊所。
张之行脑子的热血未褪,撕开药包便一口吞下。困意袭来的时候,他瞥见诊所门口模糊的“西园九巷19号”……
东华镇这些天甚是热闹。
张世芬的独苗张之行已经二十有二,说媒的人快要踏破张家的门槛。
张世芬一边忙着招待这些叽叽喳喳不停歇的媒婆,一边担忧儿子之行为何一大早出门至今未归。
想到自己的儿子,张世芬像吃了蜜般的甜但又飘着些许苦涩。自己的儿子遗传了爹娘长相全部的优点,浓眉大眼,英气十足。镇里人都说有个这样俊俏的娃娃,是修了几辈子都求不得的福分。张世芬自然也十分宝贝自己的儿子。只是她儿子这次着实任性过头了。
虽然生在农家,但丈夫张建勇长年在外搞批发,所以张家的条件在东华镇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儿子出生时,张建勇还专门托人请有知识的先生给儿子起了个有出息的名字。张之行自小就被当做家里的宝贝,两岁时他奶奶还舍不得孙子下地走路,到哪都得让人抱着。张世芬虽觉有些不妥,但也不敢忤逆婆婆,再想到儿子这个天仙样的瓷娃娃,索性便随老太太去了。
因了这自小的宠爱和一如城里少爷般的吃穿用度,张之行自小就觉得自己与山野农夫不在一个层次。高中时家里花钱送他去城里上学,他像是游进大海里的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日日跟着一群少爷逍遥自在,气的先生吹胡子瞪眼,快活极了。
这个暑假张之行毕了业,他也没有什么继续读圣贤书的打算。和一帮哥们告别以后直接回了家――他预备回家“整修”几天,再回省城跟他爹一起经商。当然,出来闯的前提是,得听娘的话,先办了婚事成家。但他娘不知道,他已经早早有了相好。
这次回家前,张之行和林秋萍互诉衷肠,发誓要在一起。
少年张之行带着这份誓言坚定的回了家。哪知张世芬知道后,托人打听了林秋萍的家境,断然拒绝了儿子。
自小对他百依百顺的母亲十分坚决,他想着临别前秋萍温柔的吻,一大早便生气地躲了出去。
张世芬久不见儿子回来,便托了邻居的儿子去叫。最后在自家的田边找到了呼呼大睡的张之行。
张世芬送走了一众说媒的,回头看着迷迷糊糊被带回家的之行,心里着实有些生气:“之行,你得听娘的,什么情呀爱呀的,以后啥用没有……那个林秋萍她……”
“娘!别说了,我相中章静了。”
张世芬一时愣住了,继而觉得儿子越发糊涂了。她是看不上林秋萍的家境,可这章静可是镇长家的千金,虽然儿子一表人才,可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家啊……
张大山看他娘欲言又止,神秘一笑,安慰道:“放心吧娘,过几天你就知道我不是痴人说梦了。”
一月后,镇长托人到张家说媒,张世芬喜笑颜开,抱着儿子亲了一大口。张之行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新婚之日,张之行搂着娇妻住进了三层小楼,夜里都笑出了声。
和章静结婚后,老丈人把张之行安排进了镇政府做些文件整理工作。五年时间,凭借八面玲珑的处事和坚实的背景,张之行成功上位坐上了财政所所长的位置。
二十七岁的张所长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别人送的普洱,想起上一世如傻子样的自己不免有些好笑。
“命啊,”张之行轻抿茶汤,“看来老天也不舍得我的才华被埋没……”
他心里藏着个这么大的秘密,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在是前途似锦、春风得意,不禁有些飘飘然……
张之行在这边自我陶醉,妻子章静在家却并不好过。
章静和张之行的初次相遇十分浪漫。在商场掉了钱包的她回身发现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正温柔的注视着他。一向大方的她瞬间羞红了脸。为表歉意她请他吃了顿饭。绅士又贴心的他从此便住进了章大小姐的心里。回去的几日里她夜夜思念,终于和父亲摊了牌。
果然,他也是爱她的。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
章静以为自己将会成为最幸福的女人。但度过了新婚的甜蜜后,她突然对丈夫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感到有些不满。
她自小就被宠在心尖,被就对照顾人一窍不通。张之行偏偏越发不知体谅自己,日日因一点小事就要指责自己。丈夫的官越做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以前两人生气,张之行还会说些软话哄哄她。如今孩子都两岁了,她每日心力交瘁,还得受丈夫的气。今天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脸,章静的埋怨终于溢出了心头。
张之行被下属参加场饭局。年轻的处长享受着众星拱月般的待遇,觥筹交错间,微醺的他好像看见了秋萍轻含怨恨的眼睛……
“秋……秋萍?……”
处长突然抓住服务员倒酒的手,大家都有些面面相觑。偏偏那个服务生还不识趣,呆愣在原地也不知挣脱。
窗外风呼呼地刮起来,窗内人却像静止了一般。
对于张处长那晚的失态,大家都默契地绝口不提。但心细的下属发现,以后再有集体饭局,张处长总会不经意的提起那晚去的饭店。
林秋萍是怎么原谅张之行的?
大概是他用那双真挚的眸子看着她的时候?或者是他捧着小小的一颗钻戒表白的时候?又或者是他连着一个月都开车停在饭店门口等她,不断的求她原谅自己?不,也许,也许从他们重逢那晚喝醉的他颤抖着拉着自己的手,不可思议地叫她“秋萍”时,她就已经原谅了他吧。
秋萍看着身侧专心开车的张之行,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学生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和他一起穿梭在校园。
“怎么了?看我看得都晃了神?”爱人的细语叫醒了她,秋萍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他不扶方向盘的手。
张之行趁着红灯伸过头吻在她的额头。两人都不再言语,逐渐消失在车流中。
林秋萍成了张处长的地下情人后,张之行越发频繁地在外过夜。他安然享受着两个“家庭”带给自己的愉悦。
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收到林秋萍的短信时,张之行正和老婆岳父岳母进行每月一次的家庭聚餐。
“之行?怎么了?”岳父见他盯着手机发愣,出言问道。
他一只手在桌子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大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嗨,都是单位的新人,工作出了点纰漏。”
章静今日特地穿上了丈夫周年时送的靛青长裙。坐在张之行身侧的她也早就注意到了丈夫的异常。她盯得张之行手心冒汗,在他的心提到嗓子眼时,章静却莞尔一笑:“爸,之行是领导,工作忙是正常的。”
张之行没有听到妻子的质问,虽然心生疑惑,但还是暗自松了口气。他把手伸上来,给对面的老人夹了一筷子鱼肉,“不说工作的事了。爸,您尝尝这家的鱼,正宗的苏州味。”
女婿脸上的得体微笑消除了章正的疑虑,他安然品尝起盘中的美味。
距离餐馆不远的小区里,同样身着靛青长裙的林秋萍拿着医院的体检单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聚餐结束,张之行借口单位有事,让司机先把岳父母和老婆送回家。章静没说话,上前给丈夫整理了领带,笑着问他:“之行,你看我穿这长裙美吗?”
他大难不死,自然忙不迭地夸赞妻子。于是章静微笑着乘车离开了。
张之行步行去林秋萍的住处。他的脑子一团乱麻――原本“平静惬意”的生活被林秋萍的怀孕打破了。
他知道,是时候放弃她了。但是情感上他又如上一世般再一次爱上了她。他离不开林秋萍的温柔体贴,但也清楚地明白绝不会为此放掉自己的锦绣前程。他才三十出头,岳父还准备继续提拔他,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否则他何必吃那劳什子后悔药呢?
对,他不能放弃手里的一切。他只能对不起爱情了。他也是迫不得已……
张之行安慰自己,在林秋萍开门前,下定决心与她诀别。
当晚,林秋萍不再温柔。她歇斯底里,要这个绝情的男人必须离婚。她拒绝了他的高额“分手费”,因为她只要他。林秋萍声嘶力竭地宣告着自己的爱,而她的情人,绞尽脑汁地想要逃开。
过去看肥皂剧,她总是嘲笑那些为爱以死相逼的女人。她觉得她们傻得可怜。如今她也成了这可怜人中的一员。
冰凉凉闪着寒光的水果刀架在爱人的脖子上,刺激得张之行两眼通红。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凶杀现场。
张之行打了个激灵,突然冷静下来。
他缓缓踱步,笑着靠近爱人。手腕一送,他的爱情轰然坍塌,血顺着长裙漫延开来。
张之行穿着带血的西装,出了门去打出租车,“师傅,到西园九巷。”
“嗨,这不是在家割着手了吗,血给蹭到衣服上了。”
西园九巷。
王大爷在自家门口乘凉,一眼瞅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急匆匆地走来。
“大爷……这19号在哪啊?我……手受伤了想去包扎一下。”
王大爷扶正自己的老花镜,奇怪地打量眼前血迹斑斑的男人,“我们这巷子,就到18号。我在这二十几年也没听过什么诊所。包扎啊,还是得去正规医院。”
大爷见他骤然脸色刷白,面上全是惊惧。定睛一看,这人虽然衣冠楚楚,但头发也乱了,脸色也铁青,神态又慌张,再加上身上这血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趁张之行神色恍惚,大爷拎着椅子悄悄回家,顺便落了门上的三道锁。
警察把张之行带走的时候,王大爷才悄悄开了门上的小锁,偷偷看外面的情况。
九巷前围满了人,大家对着疯癫状的嫌犯指指点点。
张之行挣扎着叫喊“我没杀人!我没有!我是来取药的!!我来取药!”
大家都唏嘘,社会倒是进步了,精神出问题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哎哟,太怕人,还是带着孩子赶紧回家吧……
王大爷揉揉眼睛,恍惚看见人群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和一个靛青长裙的女人正冲着警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