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检查完身体,父亲就吵着要回乡下老家。
临走前,父亲从他那用塑料袋做的“钱包”里,抽出数张百元钱钞放在桌上:“这是今天看病的钱,我们老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你们,怎么能再让你们花钱呢?你们孩子还小,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和爱人说啥也不肯接受,推拉中,触摸到父亲那粗糙得像砂纸般的双手,他日夜操劳的画面仿佛又历历在目,不免让我生出几分心疼。
晚上,爱人跟我闲聊到父亲的“钱包”打趣道:“都什么年代了,你爸还用塑料袋做钱包,明天去给他买个钱包吧!”我一脸正色:“别,买了他也不会用的!”
打我记事起,父亲的“钱包”就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袋子上的蓝色大字特别显眼----“海鸥洗衣粉”。四百克一袋的洗衣粉,每次用完后,母亲总会细心地用剪刀把开口剪齐,洗涤干净,晾干,就变成了物美价廉的“钱包”,母亲会给自己和父亲各备一个。母亲只装了用于日常生活开销的零钱,平日父亲身上的钱钞则稍多一些,他把纸钞按面额大小排放整齐,再拦腰对折,然后把它们顺放在“钱包”的角落。钱多时,“钱包”折叠成一个正方体;钱少时,“钱包”就卷成了春卷一样的圆柱体。用过一段时日后,“钱包”表面上的字迹逐渐模糊乃至消失,皱褶重生,色泽灰暗,他们便会换上一个新的塑料袋接着用。
父亲身材不高,却是我们一家四口人的顶梁柱,父亲“钱包”的厚薄直接关连着家人的生活质量,寄托着全家的希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家庭无论在建房、婚丧都是自家找木匠打家具,木料需要锯割。在外闯荡过几年的父亲瞄准了这一商机,凭借着曾经学过的木工基础,经营起一家小型锯木间,成为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锯木加工点,家庭收入也因此节节攀高。
锯木头的活计十分辛苦,身单力薄的父亲扛起沉重的木头,总是忍不住皱起眉头,咬住牙,抿紧嘴唇,一脸凝重,他微眯的双眼紧盯着前方机器上的锯齿,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如果有一丝偏差,就会导致树木变成一根费料。把一根木头锯完,父亲轻呼一口气,接着马不停蹄去扛起下一根……即便在腊月寒冬,父亲的内衣也是湿了干,干了又湿。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对我们念叨着父亲挣钱的不易,让我和哥哥要懂得节约、知道感恩。
每年年底收完账,是父亲“钱包”最鼓的时候。晚上,我和哥哥坐在煤油灯下做作业。母亲收拾妥当后,会拿来鼓鼓囊囊的“钱包”坐在我们身旁凑热闹。母亲计划着哪些钱是留送银行储存的,哪些是留着家中生活开销、人情往来的,还有哪些给孩子上学用的……此时的父亲,俨然消除了所有的烦恼和疲惫,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一大家子,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的“钱包”虽然鼓了,但他从不给自己乱花一分钱。记得他有一件棉衣,袖口都快磨破了,母亲便自作主张给他买了一件新的,却被他说了一通:“家里有得穿,为何还要再买?”那件新棉衣他只在走亲访友时才舍得拿出来穿,如今十多年了还跟新买的一样。
父亲常说:“我们能力有限,只能凭死力气挣钱,锯木头吃的是力气饭,等老了以后,扛不动木头就挣不到钱了。孩子们渐渐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很多,现在我能省则省点,将来孩子少吃点苦。”年少时,每每听到父亲的这种话语,我总不以为然,如今,当我为人父母后,再细细品味起这些话来,心中总会感慨万千。
吃过苦的父亲对“钱包”虽然十分看重,但在亲情面前,对“钱包”又是那么淡然。记得在我出嫁前的那个冬天,母亲病倒了,那些日子,为了照料母亲,父亲再也无心去挣钱。看着医院的催费单和越来越干瘪的“钱包”,我不由心疼地说:“爸,这些日子可花了不少钱了。”父亲黝黑的脸庞布满愁云,两只略带浑浊的眼睛坚定地看向远方:“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妈,如果没有了人,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我心中一阵悸动: 母亲曾多次在我面前埋怨父亲木讷,不会说甜言蜜语逗她开心,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世上最美的情话了。文化不高的父亲更是用行动诠释了爱的定义:为了你,我愿倾其所有。后来,随着母亲病情的好转,父亲那满脸的褶子终于又乐成了一朵花似的。
如今,随着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父亲的“钱包”越来越鼓,家庭生活蒸蒸日上,衣食住行条件越来越好,只有父亲的“钱包”一直没有与时俱进。
有一次,看不过眼的哥哥特意给父亲买了一只真皮钱包,款式新颖大方。可父亲只用了一天就送了回去,用他的话说,总觉得别扭,还是习惯用了大半辈子的土“钱包”,用起来顺手、安心。
听完我的叙说,爱人一脸动容。突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我把钱放在沙发的垫子下面,你们记得把它收起来。”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亲的“钱包”已经与当今社会日新月异的物质生活格格不入,但它却是我们践行勤俭节约、朴实做人家风的传承纽带。这些年来,父亲承载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兴衰起伏,父亲的“钱包”则一直默默裹挟着父亲的体温,温暖着我们一路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