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两天,两则重磅消息炸开了京城。
一是严家二少爷严君阁与朱家三小姐喜结连理;
二是陈家四小姐于严君阁成婚第二日带发出家!
人人都知道,陈家夫人严氏,正是严二少爷的亲姑母!也就是说,陈四小姐正是严二少爷的表妹!
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陈四小姐心系严二少爷多年,见严君阁不肯倾心于己反而另娶,才愤而出家;有人说严君阁早与陈四小姐私定终身,如今背信,陈四小姐看破红尘不齿与凡人为伍而出家;还有人说,陈四小姐本就生得天女下凡一样,不可能甘愿沾染人间的烟火气,所以出家是迟早的事。
可是没有人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朱将军军功赫赫而且家财万贯,严家好容易攀上了这门亲戚,本来是喜庆的日子却被卷入流言的漩涡。于是乎严家对陈家小姐出家一事态度冷淡,只说不关己事。而陈家对外称四小姐一心修行,望大家不要扰了她清修,其余也是闭口不言。
可是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些八卦还是悄悄地在京城传开了。
“我表姐,以前不是在陈府当丫环吗!我听她说啊,严二少爷常常到陈府来,被陈四小姐撞到了。一个郎才,一个女貌,怎么不是一见倾心!这件事在陈家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偏生老爷和夫人对这个四小姐爱若珍宝,由着她来。这就出事了吧!严家想高攀朱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得了一个能文能武、儒雅风流的严君阁,巴不得就要和朱家结下一门亲呢。要知道虽然陈老爷当的官也不小,可又怎么能比得上朱将军!”
“你听说了没有,陈老爷怕四小姐受委屈,特地选了块福地专门给她新建了一寺庙,月月派人给她送粮。后来老爷想给她派个厨子和几个丫环,她执意不肯,也不肯老爷夫人常去探望。最后啊,她孤身一人上山,谁也没带着。陈老爷竟也依她。真真是一件奇闻!”
“能不依吗?陈四小姐可是以死相逼!你别说,听闻陈四小姐是难得的聪俊灵秀之人,年纪轻轻就出家了,这真是……可惜可惜!”
但是京城人多,新鲜事也多。过了一两年,这两件事也就渐渐淡下去了。个中味道,恐怕也只有亲历者知道了。
二
这里显然是一块宝地。层层的竹林掩映着明镜般的潭水,桃花深处是清澈的溪源。这么一洞天福地隐藏在群山深处,至今没有多少人踏足。可偏偏就被陈家人给找到了。
“寺中日月长啊,闲人无事忙。”陈芷沅百无聊赖地歪在床上。只见这屋子布置得十分秀雅,哪像是一个出家人住的地方,分明是一个小姐的闺房。陈芷沅来到这里已经半年了,除了偶尔和家里派来送粮的人说说话,都快成个哑巴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芷沅叹了口气。当初家人只管瞒着她,直到二表哥成婚的那天她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她伤心欲绝,拿着把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老爷夫人,说自己铁了心要出家。老爷夫人被唬得不行,只得答应,不过提了两个要求。一是她必须带发出家,二是必须在老爷指定的地方修行。她答应了。
于是陈府悄悄派人出门寻寺,寻遍京郊竟无一合适的寺庙。无奈之下,陈家人只好另寻宝地新建寺庙。在这缓慢的等待过程中,陈芷沅就整日躲在房里以泪洗面。等到寺庙建好,陈芷沅可以住进去了,她又有点后悔。毕竟过了那么长时间,看清了二表哥的真面目,她也只恨自己以前瞎了眼了怎么会看上他。可是她后悔也来不及了,京城里人人都道陈四小姐已经出家,陈府里已经不能有一个俗世中的陈芷沅了。
一想到严君阁,她就气得翻身下床。“二表哥啊二表哥,若你从一开始就绝情,我也不至如此。只是……你何苦骗我!”她心气难平,便走到小院里来回踱步。
“小姐。”温润的声音在小院里轻轻漾开。
“谁!”芷沅被吓了一跳,扭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不知何时有位公子出现在小院门口,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他分明像是踏步而来,白衣却未曾沾染污泥;分明小院是寂静无风,他的长发却微微在空中拂动。他面容清秀,却又略为苍白;他身材颀长,却又显得弱不禁风。明明是个男子,却让人心中略有怜惜之感。
“小姐,路远山高,能否收留几日。”他淡淡地笑着。
“这……”芷沅回过神来,“这里明明是个寺庙,哪来的小姐?再说,孤男寡女,于礼不合,恕我不能提供方便。”
“小姐,”他笑意渐浓,“小姐当真是来此修行而不是为了逃避世事?”
“你……”见他一语道破,芷沅有点恼了。
“若小姐执意不肯收留,那我便在寺外歇下好了。”说罢,他转身。
芷沅以为他要走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喊住他。毕竟有个人说说话总是好的。她的犹豫还没有结果时,她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
只见那公子在寺外走了几步,寻得一方干净的草地,就……躺了下来。
芷沅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样无礼的人,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小姐。”他似乎对着天空低语,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芷沅的耳中,“我饿了。”
三
“能让我亲自下厨招待的,这世上没几个,你倒是运气好。”芷沅气呼呼地想。
此时这位公子正安安静静坐在桌前,优雅地吃着芷沅给他准备的一桌饭菜。
“明明我们没有什么瓜葛吧?真的没有吧?怎么好像我以前虐待过他一样。”芷沅越想越气。
“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起头,慢慢咽下口中的饭菜:“小姐不知道我叫什么,但是我知道小姐叫什么。你可以叫我思言,芷沅小姐。”
“思言,思言……”芷沅重复着。突然,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你!你……真是岂有此理。”
思言微微一笑。
不知怎的,芷沅的耳朵悄悄红了。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思言,你为什么来这儿?”
“为了寻觅心中净土。”
“这里是你所谓的心中净土?”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只是这两人的位置着实怪异。一个正端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一个正随意坐在院外的草地上。
犹豫了一会,芷沅开口:“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思言轻笑:“你猜。”
“莫不是,你是故意接近我的?”话一出口,芷沅就后悔了。这表现得着实是有点不矜持。
思言居然许久没有回答。
芷沅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不会晚上也睡在那里吧?”
“有何不可?”声音中依旧掺着浅浅的笑。
“……我刚刚收拾了一间屋子,要不你先住下吧。外面那么凉,要是你病了,我可找不到医生。不过说好,就这几天,就这几天啊。”芷沅的脸有点僵硬。
思言很快站起,向院门走来:“那就请小姐不要反悔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芷沅想。但是她却莫名有一种被温暖的感觉。她看着思言的背影消失在房前,微微地笑了。
四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芷沅踱到院子里,总觉得小院空空荡荡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对了!思言呢?莫非还没起床?
“思言!思言!”芷沅朝着他的屋子大喊。
“小姐。”轻柔的声音在院门处响起,“为了报答小姐收留之恩,我清早去拾了些柴火来。”
思言从从容容地进院,把背篓放在一旁。芷沅只管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公子竟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看我,小姐。难道你从未亲自拾过柴火?”思言眯起眼睛。
芷沅脸红了。确实没有。别说她尚在闺中时便是娇生惯养,此番“出家”也常有丫头和小厮来帮她砍柴送粮。她整天整天的除了做饭吃饭洗衣,再加上高兴时念念经,也就无事可干。
“你什么时候走?”芷沅问道。
“小姐放心,三日后我必定是会走的。”思言平静地回答。但芷沅却觉得好似冷风钻过后背,莫名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不……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芷沅急忙解释道,“只是,老爷派的人三日之后就会到的。到时候若发现我私藏着一个男子……”
“我知道。”思言打断她,“这三日就让我陪着小姐吧。”
这一晚的月色很美,美到似乎整个世界都充盈着月光,美到月光如水淌在大地上。只可惜这么美的月色,思言竟不懂欣赏。他早早回房休息了,只剩芷沅呆在院子里赏月。芷沅扯了扯衣服,喃喃自语:“明明尚是早秋,怎么今晚格外凉。”一阵冷风拂过,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算了算了,我还是回房歇下吧。”芷沅不大情愿地进屋了。
夜里芷沅只觉口干舌燥,竟模模糊糊醒过来了。她一抬头,发现思言竟站在她的床前,蹙着眉头看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里?”芷沅想问。但是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觉得心悸,想撑着坐起来。可是她的四肢好像麻木了,她甚至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别动,小姐。”思言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此时,芷沅也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了,她望着思言,努力地发出声音:“我……到底……怎么……”
“小姐。”思言把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嘴唇上,“小姐可曾记得,你命有一劫?”
芷沅瞪大了眼。是的,她早知她命有一劫。难道,这劫不是此前发生的严君阁成婚、自己心灰意冷的姻缘劫?
五
陈芷沅出生时,就长得格外好看。很多新生儿出生时就丑丑的,但陈芷沅不是。她的三个姐姐虽不是倾国倾城,也算是天生丽质,可都不及陈芷沅好看。因此老爷夫人对这个四小姐是格外疼爱,三个姐姐都嫉妒不已。
后来芷沅也纳闷,自己如此好看且富有才情,怎么偏偏就被严君阁给抛弃了呢?
话说回来。在陈芷沅很小的时候,有一云游僧来拜访陈府。他交给陈老爷一把木梳,嘱道:“四小姐命中有一劫,此木梳宜留在小姐身边,可助小姐渡劫。”
陈老爷心有疑虑,可那僧不肯多说。老爷只得任他离去,而把木梳留给了芷沅。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都发现,这木梳就是木梳,根本不似什么灵物。渐渐大家也都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芷沅却不这么想,她总觉得这木梳好似有灵力一般,可以全了她和二表哥的姻缘。
见不到二表哥,她就日日伏在桌子上盯着那把木梳发呆,对着它倾吐情思。
末了,她还悄悄在木梳上刻了“君阁”二字。身边的丫环们看见了,都不敢乱说。
可是美梦总有破碎的一天。许下海誓山盟,允她地老天荒的严君阁,竟然就一声不吭娶了朱家的三小姐。她得知消息后只觉天崩地裂,除了恨那失信的二表哥,还恨起了身边人。这么大的事怎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不过是府里人都瞒着她罢了!
她气急之下便一把火把刻有“君阁”二字的木梳给烧了,拿起剪刀就要铰头发。服侍四小姐的人都吓坏了,赶紧禀报老爷夫人。
老爷夫人知道之后,对视一眼,心中明了。恐怕芷沅命中之劫便是此劫。所以当芷沅哭闹着要出家时,老爷夫人商议了一番,觉得这不失为一种化劫之法,大不了过三年称小姐还俗再接回来。权衡之后,便把心爱的四小姐送上了山。
六
见芷沅眼中茫然,思言微微叹了一口气。
“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思言缓缓道。
“传说蓬莱山上有一株神木,有化解怨气、助人渡劫之能。每隔一段时日,世间便会有一股怨气诞生。而这股怨气,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气运。而吞噬这股怨气,就是神木生来的职责。
“有一天,一云游僧来到此处,对神木行了一礼,说道:‘京城陈府诞下四小姐之前,夫人曾有一胎死于腹中。故胎儿嫉妒万分,化为怨气附在四小姐身上。不知神木可愿助她渡劫。’
“话音刚落,便有一树枝掉落在僧前。僧拾起树枝,再行一礼,转身离去。后来僧觉得不能直接把树枝送到陈府,便把它制成木梳,送给了陈四小姐,也就是你,芷沅。”
芷沅微微张开嘴,她根本想不到此等离奇之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木梳本是有灵之物。”思言接着说,“它的使命就在于等到某天怨气被完全激发吞噬你之时,用自己的灵气将此股怨气吞噬,再携之在苦海中涤荡九九八十一天。如此,怨气方可被化解干净。之后,灵气将重新融进神木。你的木梳,将变成一把真正的木梳,再无灵性。”
“可,可是,我把……”芷沅艰难地说着。
“是的。小姐犯了忌了。一是,小姐在木梳上刻上他人的姓名,强行把木梳卷入情劫;二是,小姐在此情劫之中将木梳给烧了。于是灵气被迫离体,而去寻一可依附之凡木。”
“那……现在……我……是在……渡劫?”
“是的,小姐。灵气为了不离你太远,特意选择依附在寺外的那棵树上,然后在你渡劫之时化为人形伴你渡劫。如今怨气正在侵占你的身体,此时正是渡劫之时。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就是那把木梳。小姐,帮你渡劫是我的职责。渡劫之后,我将返回蓬莱山。”思言笑了,笑容略带苦涩。
芷沅张了张嘴,一点一点的不舍之情钻进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她感觉被思言握着的那只手上传来丝丝清凉,后来那种清凉之意轻柔地钻进了她的血管,充盈着她的整个身体。可是突然有一股燥热的气流从她的心脏开始疯狂涌出,然后向四面八方扩散,似乎在和什么人争夺领地。在这忽冷忽热中,芷沅只觉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在她眼睛即将闭上的时候,她感觉有一滴水轻轻滴在了她的脸颊上。
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她正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体内传来一阵阵的虚弱之感。
可她顾不得这些,掀开被子就往屋外跑去。
“思言!”她大喊。但是没有人应答。她安慰自己:“思言一定是去拾柴火了,一定是的。”
然而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种不安驱使着她闯进思言的屋子。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似乎主人只离开不久。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床上的那把木梳。那把曾经被她烧掉的木梳。那把曾经刻着“君阁”的木梳。现在“君阁”二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思言”。
七
“什么?四小姐不肯还俗?”陈老爷咆哮道。
“是……老爷。怎么劝,四小姐都不肯下山。”小厮哆嗦着说。
一个瓷杯被摔在了地上,茶水四溅,似乎染就了一朵凄艳的花。
山上,芷沅将自己的秀发剪下一缕,把它缠绕在木梳上。她望着窗外,眼前又浮现了她和思言初见的一幕。
“小姐,路远山高,能否收留几日。”他笑着。
……
可是她不知道,她犯了忌,他亦然。她的情劫,亦是他的情劫。作为神木的一部分,本该本着慈悲之心普度众生,是万万不可有情欲的。可是就在日日相对中,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她。神木动情,触怒上天。于是上天罚他用自身灵气涤荡怨气,怨气化解之时,便是他神消魂散之时。
“你说世上怎会有二表哥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呢?”
“君阁、君阁,连名字也如此好听呢。”
“要是此生不能嫁与他,我宁可出家去!”
傻瓜,他对你不是真心的。
傻瓜,你别哭了,我会心疼的。
芷沅,你知道吗?我已在存在了千年万年,对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留恋。
“思言,你为什么来这儿?”
“为了寻觅心中净土。”
“这里是你所谓的心中净土?”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心中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