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是近八十岁的人了,我打电话问侯他便比往年打得勤了些,一般一个月里总会在二次左右。但每一次都会因观念的不同而产生一些不愉快的争吵,我的心情都会很复杂,准确来说是有些难受,虽有对他的悲悯,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某些思想观念的不认同与不满,甚至还常常夹杂着对这一代农村老人的看不起。每次结束不愉快的通话后,我就告诉自己短期内不用再给父亲打电话了,免得增加彼此的伤感与无奈。但独自在外,我特别思念我的孩子,也因此总会想到,父母应当也是很思念我的。久不通话,在心理情感上的确过不去,因此每到周末又忍不住打电话他。
为避免与父亲通话带来不愉快,我极少直接打给他,通常都是打给我深爱的母亲,以便了解一下父亲的情况。在与母亲聊到实在无话可说了时,她才会笑着问我“要不要与你小爷说话?”(小爷即我的父亲,我们家乡习俗总是把北方人称呼的爹叫爷,北方人把祖父叫爷,在我们家乡则叫爹)——母亲素知我与父亲在电话中常常言语不和,才这么笑着问我——我知道我与母亲通话时,父亲通常都在旁边一起听着的。当母亲这样问我时,我有时凭心情,心情并不是太好或并不乐意时,则会说“我还有事要处理,先挂了吧”。如心情尚好时,就会说“好吧”,或反问“他有什么话要说么”。而但凡与父亲通话时,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尽量谦和客气着,避免交流中发生分歧与争吵。因此,我们的通话多是互相询问一些身体健康情况好不好,最近心情如何等等,这些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话。常常在感觉彼此又会有分歧时,或有些不快乐时,我就匆匆结束通话。
我很心疼父亲这一生过得这么辛苦,但真要说到人生甘苦,相比我来说,他这一生过得倒是比我幸福。是的,无论他这一生多么艰难,依旧有母亲在身边陪伴他,他一生不懂做饭洗衣,不会为买菜做饭洗碗拖地而心烦。而我仅仅只是为了过上正常的能还房贷、能应付孩子教育、能应付一家人医疗的普通生活,就不得不抛妻别子(妻子留在老家照看孩子读书),几十年东奔西走形单影只飘徙于异乡。
说到底,我与父亲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更没有任何关于利益上的矛盾迁扯,甚至相比我的兄弟姐妹们来说,我们之间还有许多的共同兴趣与爱好可以讨论交流的。我所谓的不快乐,都是基于一些观念上的认同导致的情感因素。
比如父亲早年特爱诗词,并曾多年潜心研习。他的诗词功底其实并不坏,他所写的那些沉郁感伤或是了悟红尘的诗词,是我从初中到高中时一直颇为喜爱的。只是由于他自身语言文字基础不足而终不免有错漏处,也因为诗词平仄格律的诸多要求,对这些方面他尚未能精熟,尽管他有些诗词也能合乎平仄格律,但却并不严谨。当然也许是随着我学识的提高,而逐渐提高了对于读物的质量要求吧,故在我看来,他写的诗其实并不见得有多好,大多流于打油体一类,因此后来我便不再喜欢与他谈诗。终于在我读高中二年级时的某一天,当他正在兴高采烈地与我谈到他的新作时,我直言他所写的那些诗词其实并不太好,没什么价值,劝他放弃并忘掉写诗。我一直觉得作诗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条绳索,自古以来鲜有李白那样的天才诗人,秀口一张就是半个盛唐。大多数人都如贾岛一样,艰辛备至苦吟白头。我不忍见他白天要承受生活的重压,晚上还这般呕心沥血地苦吟,虽然写诗对他是兴趣爱好,但却于身心健康来说并不好,于是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对他却是一个打击,他失去了我这个他当时几乎唯一的读者,可以想见到他的精神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几乎那一周里,他都没再在饭桌上和我谈诗。几天后,我发现他买了一个精美的红皮笔记本,默默地把他近十年来的心血,精心选录的几十首诗词工整地抄了上去,从此对于诗词他真的就封了笔——此后的几十年里我再没见到他写过新的诗作——那以后他也就更加寂寞了。和他单独相处时他也极少说话,每次吃饭,也只是默然无语匆匆结束,之后便离开餐桌独自坐在门口,看着湛蓝的或灰暗的天空发呆。对于这件事,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一直都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并常深深地自责。我不该夺走他仅有的欢乐,尽管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我却终于没能达到我那有益于他身心的初衷,却反而更让他郁郁寡欢孤苦寂寞。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人生并不幸福,内心一直充满了薄薄的悲感与幻灭感,我主观地认为正是因为组建了婚姻家庭,才会导致一个人有了巨大的人生压力,故我把人生的种种不幸都归咎于婚姻家庭,从而内心对父亲颇有微辞——当初就是他流着泪逼着我找对象结婚的——当然,这个看法或许是不对的。
我因先天性发育不全(直到现在我大病后,多种病症经武汉与上海的多名医生诊断均为先天性发育不全),从小就体弱多病,以至我的身高也远低于常人,至今仅157的样子,我的长相气质更说不上与心中理想的俊美有丰仪沾边,但我还算有一点自己的小聪明,打工时相比许多人来说职位常常较高,又因多读了一点诗书古籍,会写几首歪诗浊文,自我感觉尚不至于低劣,且还颇有傲人处,故内心每每孤高自许,对恋爱与婚姻也自是有一些期许。但恋爱通常可以浪漫,而婚姻则必定冷峻现实,我于此深有感触。我的婚姻与感情之路一波三折,多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这几次的情感经历对当年的我的确有着不小的打击,以至于令我对女性这一群体存在比较大的偏见,甚至一度如尼采叔本华一样,产生了强烈的对女性鄙视轻贱甚至是仇视的心理,还曾一度写了《论女人》《再论女人》《论男人》等几篇对女人有戏虐嘲讽之风的文章发在网上,并还收录在了我的首本书籍《浮生六辑》中。那些年对于感情与婚姻,甚至对于人生,我真是万般无助万念俱灰,若非迁挂父母生病与养老,真愿弃绝了这情路惨淡的人生。从1995年到2005年的这十年,是我心理最灰暗无聊的时期,尤其在二千年代初期,我较多的诗文都曾流露出这种阴郁的思想。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一点起码的把握给未来的孩子一个相对顺利的人生,又何苦不负责任地结婚,再带一个新生命来世间受苦。因此我内心产生了对婚姻的抗拒,一度决定这一生不再结婚。
父母看我连续多年春节前回家都是孤身一人,回家后总是把自己关在楼上的房间里看书写东西,从不主动提及感情婚姻之事,每问我时,我要么回避不答,要么反怼回去后便不愿多说,他们因此忧心如焚。终于大约是在2004年的春节吧,记得是在正月初三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我与父母在吃早饭时,父亲劝说我一定要尽早结婚,他说曾于半梦半醒间曾有高人在他耳边说“你这一代后人,最终可能会只有一脉可以留传延续下来”,说着说着还流着下了眼泪——父亲是修道之人,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早些年对父亲那些算命与修道方面的事是并不相信,且颇为嘲讽的。但时过境迁,后来我的人生竟然一再验证了他的某些预言,于是我也开始学习周易命理,对他算命与修道的一些事渐渐相信了起来。这是后话,我会单篇另写——在我的印象中,几十年来父亲艰难地扛起这个家,春秋冬夏雨露风霜,他都是一个永远的硬汉,哪怕是在我们家最艰难的86年到96年的10年间,我也并不曾亲眼见过父亲流泪。而现在,突然见父亲新春佳节之际,在饭桌上为了我的婚事而潸然泪下,一瞬间我被震憾了,于是郑重地答应了他尽快恋爱结婚。
在那一刻,我的内心充满了苍凉无奈,想到未来还是要结婚,却瞬间又有了一种直面人生誓死如归的勇气。是的,人生本来苦难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我便抱定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恋爱心理,终于开启了我后来的婚姻之路。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我说“一入婚姻苦难生”,看多了太多破败的婚姻,看多了太多沉重的家庭,当时我也经历了一些坎坷悲欢,对于人生,总感觉已了无生趣,对于婚姻,我更是早已心如死灰,内心自是毫不奢望,只抱持了平平淡淡顺其自然的一种婚姻与人生态度,我的心过早地衰老了。但这次上天却出人意料地眷顾了我,给了我这苦难深重的人生最美的礼物——特别幸运的是,我居然得到了一位这么美丽贤良的妻子,她对我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以及邻里乡亲们都特别好,是一个心地极为善良大度的人,对我来说,她真是一个意外的难得的好女人。而且她还给了我另一个最美的礼物——我的孩子。故我对人生每多感慨,对神秘莫测的上天也充满了敬畏与感恩。但尽管如此,却并不能减轻人生的多灾多难悲苦沉重。
有了婚姻与孩子,也便有了更多的责任与压力。孩子小时,妻还能带着孩子随我东奔西跑,但孩子上学后,我再有因为工作的变动,孩子已无法常常随我在各地转学,妻也只能留守在家照顾孩子。从此,我游走在家庭之外,十几年间过着与家人两地分居的日子,与妻儿聊天多是在微信与视频中。无数年寒来暑往风晨雨夕睡里梦里,只有书籍与寂寞陪伴。我如一叶风筝,孤独地在天地间飘荡,那一根线,则拴在妻儿的手中(关于在当今这个时代,为什么会有上亿的国人如我一样,长年累月地过着抛妻别子两地分居的日子,我曾专门撰文分析过,这是时代的原因,此不赘述)。因为长年一个人生活,我开始怀疑人生,我是过着一个虚假的人生吗?我有爱妻与孩子,却一直不能生活在一起。我有房却不能居住而只能在各个城市租房生活。我有车,也只能留在家给妻子开,我的工作不需要用到车。我挣的钱,对我来说那就是数字,之后就转给妻子存作家庭生活开支,余下的作为我的治病费用。我的人生是一个真正的打工人生,我的老板就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个好老板,是一位真正的好人,我也是一位好员工,但我们的婚姻显然并不好,我们都是婚内独身。我恨死了这种令人纠结与发疯的婚姻方式,但这种婚姻形式之所在存在,并不是来自于婚姻本身,而是来自于生活的压力——在中国当前的四五线城市开外,无论是就业机会还是收入层次,都微小的可怜,难以应对房贷医疗教育等高额的生活支出,于是大量的人外出打工,成为当今这个社会与时代的特色。
结婚后的近二十年里,许多周末与节假日的夜晚,许多次面对黄昏与月圆的时侯,每次寂寞来袭,每次被生活鞭打后,我就想,如果不是因为结婚成家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家的牵绊与责任,我或许不必生活得如此沉重。明知道人生是一场漫漫难捱的有期徒刑,明知道生活是一道艰辛沉重的咖锁,为什么一定要结婚生子成家呢?于是好多次我在内心便也会微微地迁怒于父亲。但细想来,生活的沉重是婚姻带来的么?是父亲强加给我的么?在当今时代,生活沉重何止是我一人?如今的九0后00后,许多人真正已走到了不婚的境地,不结婚,不成家,独身一人逍遥过。然而他们真的潇洒逍遥么?这背后的压力辛酸又是谁给予他们的呢?
当我有时与父亲聊天交流,抱怨生活的压力与艰辛时,父亲的表情与言语间便会露出有些轻视的语气,他总认为这是我个人无能。他常说当年他那个时代,这么贫穷艰难,每家每户都是四五个孩子,甚至更多,但一样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轻轻松松就养大成人了。而我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居然还在叫累,还在抱怨生活的艰辛。在父亲的眼中,当前这个时代就是最好的时代,现在村里的人家家有钱,都住着小洋楼,开着小轿车,每家每户都存有一个二三十万,甚至四五十万百余来万存款,十万以下的人那就是真正穷人了。他内心一直鄙视我做了一生的打工仔。虽说多年来我在任何公司都一直是所谓的高管,却也一样是一个无能没出息的人,令他在村里活得不光彩。我们就这样的话题吵过几次后,他知道我反感,以后便隐忍着,极少表现出来对我的轻视了。在我大病后,又接二连三的被各种衍生出的病症折磨困扰,还要为生活飘零四方去打工,他便彻底认命,再没有表露出任何对我的轻视不屑了,看我的目光也便只剩有无奈与哀怜——或许,他对我的看不起只是埋在了心里吧。
但我特别反感他所说的“现在是最好的时代”这一观点。我并不否认这是个相对比较好的时代,然我因为生活的压力,以及长年累月过着与家人两地分离的飘无定所的流浪生活,还有耳闻目睹一些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社会违法犯罪与乱象,因此我对人生充满了厌倦,对这个时代与环境也屡屡充满了悲观,尽管我一样也能看到时代的许多闪光亮点。但父亲不同,哪怕他再苦再累再艰难,纵是在我大病后的庚子疫情年,他与母亲的低保被取消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加重我的养老负担,他在75岁的高龄,且几十年没下过地的情况下,仍坚持与同样75岁的母亲去种了二亩多地。我心酸,却也无奈,更怕因为疫情而又发生粮食危机,在劝阻无效下便只能默许了。即便如此,他每谈起世界大事来,仍是睚眦俱裂地憎恨西方诸国,深感国家灾难深重,各级Z府不易。他常说,哪个国家哪个Z府都会有些问题的,我们还只是有一些小小的污点黑点,而西方那是整个社会都黑了,因此让我不要抱怨,要与时代共克时艰。听了他的话,我内心很是震憾,还为此曾作诗一首《却闻华夏已小康》:
耄耋老父种田忙,伛偻身躯努力强。
身染沉疴心血管,目瞠尤恨美欧邦。
常因盛世歌明主,却为饱餐苦钱粮。
我对此景徒太息,却闻华夏已小康。
有时我的确很敬服我们国家第一代领导人以及那一代的管理者,他们能把如父亲一样的社会最底层的识字不多的平民,教育得对国家如此忠心不二,无论社会如何更迭,无论是当年的各种Z治运动,还是改革开放后的风云变换,还是计生年代种种突破底线的骇人传闻,还是新世纪信息纷呈时的各种热点现象,哪怕社会有再多的黑恶分子,哪怕抓到再多的大老虎小苍蝇,哪怕象今年出现了铁\链\女、上海保\供、唐\山烧\烤事件等等一系列惊爆全球的事件,引发国人震怒与申讨,而父亲依旧不改初衷,他深深地心疼地体谅着国家的不易,依旧秉持着他一贯坚贞爱国的立场——毫不夸张地说,父亲对国家的忠诚与爱,远比体制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更真诚坚定更深远,甚至,我认定父亲是我所遇到所知道的所有活着的人中,内心最真正爱国的人。
我清楚地知道,父亲其实是一种“愚忠”式的爱国,他无条件爱D爱Z府,正如他无来由地痛恨西方的一切一样,在当今这个时代,他似乎代表了绝大多数民意。但他却对如他一样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尤其是那些生活艰辛的人,缺少了起码的共情与怜爱——当然,他自己生活一样艰难困苦卑微,但他却对这样的生活并不以为意。他认为人生在世,能吃饱穿暖,有病能报销一些,这就很好了。更何况现在农业税也免了,这是自古以来所没有的事,对一个农民的生活来说,这就已经很好了,其它的要求都是奢侈。在他的观念里,在农村生活不容易,这都是命,没什么好说的。他还常说,“个人不容易很正常啊,一个国家那么强大了尚且还有很多不容易的呢”——我有时会静静地看着他,疑心他投生到贫穷的农村真是上天的失误,他应当生活在官宦家庭的。
相比他来说,我的家国情怀丝毫不逊于他,尤其是当前国家航天与国防军事力量越发强大时,国内基础建设日新月异时,我对国家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充满了自豪,对祖国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期待。与父亲传统的无条件的忠君思想不同的是,我更倾向于爱民众,这种爱是基于对天下苍生的悲悯。在我看来,国家存在的意义与最大的目的不就是为人民谋永福么?不就是为了天下苍生么?国家稳定强大了,人民才会有安定幸福可言,而不是国家强大了,而民众生活依旧艰辛。因此,我对之前的港独分子深恶痛绝,对于海峡对岸的绿营我愤恨不已,对M国不断搅事,以及西方亡我之心不死者深感痛恨,我非常渴望国家更加强大,腐败得以根除,社会和谐安定,政治保持清明。当然,我更盼望在国家强大后人民能真正富裕,不会再有买不起房,看不起病,结不起婚,生不起孩子这样令人心痛的事发生。但父亲对我显然是不理解的,在他的眼里,我处处不是,一生的毛病。只是因为我现在真的落下了一身的各种病症,生活拮据还要长年累月穿梭于各大医院后,他对我才不再挑剔也不再有任何希望了,只是把希望又寄托在了我的孩子身上。
三圆2022年7月17日至31日,于宝山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