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沈煜
时令,在江南的“字典”里是一个常用词,与食物、蔬菜、水果等搭档使用。因为“不时不食”,江南人的一年四季就在对时令美食的期盼和享受中匆匆划过。
时值盛夏,朋友给我带来一份凉拌菱头,欣喜不已,不亚于收到一件重要节日的礼物。所谓“菱头”,其实是菱的茎。我老家七都庙港就在太湖之畔,水网密织,出门几步就能见到水面,除了太湖,这里的很多地名都带着“港”“漾”“浜”,大有湖,小有池,水资源的丰富带来的是水生物产的丰饶,菱,就是其中之一。江南的菱塘是散漫的,远眺像一幅幅大大小小的水墨画,零零散散地蛰卧于村边地头.大的有几十亩,小的仅半亩多。初春,熬过了一冬的菱塘便渐渐有了生机,起初稀稀落落的,细小的菱叶漂浮于碧水间,一过“黄梅”季,菱叶们便争先恐后地涨满菱塘,把整个水面挤得密密匝匝.这时候,一张张翠绿的菱叶翘了起来,菱盘上缀满了一丛丛白色、淡红色的小花,微风送来阵阵芬芳。
我邂逅“菱头”也是才几年前的事。一次在太湖边的朋友家宴上,主人端上一盆凉菜,初看像蕨菜,一尝便瞬间打动味蕾,脆嫩的茎条,伴着酸甜的口感,有一种脆爽交融的全新口味。问之,说是菱的茎条,本地人称之“菱头”。田田的菱叶下面就是这种延伸到水下的褐色的茎条,菱角就是长在靠近菱叶下面那几根分散开来的茎上。菱这种水生植物的生命力很强,一到夏天,整个太湖里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滋蔓。之前渔民在太湖围网养殖时,会因为菱的过于茂盛导致水流变缓影响水质,于是没等长菱角,渔民变开始清理菱的茎叶。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发现了把这种茎处理一下可以成就一道独特的美食。
菱头是百搭型的佐菜,褐色的茎条,伴着香菜的绿色,或者放点黑色的木耳、白色的笋干之类,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蒜泥、辣酱、醋放在一起炒一下,就可以端上桌面。庙港人喜欢热闹,只要有闲空时间,便要唤上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家里喝茶聊天,在当地叫“开茶馆”,这个以茶为名的聚会是很讲究的,除了喝上一杯好茶,还要辅以水果以及庙港当地的各类美食待客,水龙面馆的鹅脚,永康家的檀香白豆腐干,毛毛头(店主小名)糕团店的“油酥饺”、“刺毛团子”等都能摆上台面凑个“十样景”,饕餮享用。若是谁家有一盆菱头上桌,那必定受茶客们青睐,成为争相品尝的“热点”。庙港的渔民们都有保存美食的独到本事,他们除了把鱼做成鱼干,虾做成虾干,还把菱的茎用热水处理后凉透,放冰箱冰冻起来,过了七八个月也没问题,哪怕到了天寒地冻,也能从容取出一袋菱头,按自己的喜好做一道夏天才吃得到的时令菜,聊以安慰一下耐不住等待而又挑剔的胃。
吃到了菱头,自然就想起菱角。
小时候,每到七八月份,就已经能吃到太平桥亲戚家送来的菱角,也曾看到采菱的场景。一个人坐在菱桶里,这是一种专为采菱定制的桶,比作是像桶一样的船更合适。采菱人一边轻拨水面移动菱桶,一边轻拨开每片菱叶,在叶下仔细搜寻成熟的菱角,摘下后放在菱桶里,继续下一株的采摘。有首江南民歌《采红菱》很优美浪漫,其实采菱是一件很累的活,不熟悉的人连滑动菱桶都很难。吴江一带盛产的是四角的“水红菱”或者“沙角菱”, 皮色水红或绿白,皮厚肉硬。将刚采下的菱用拇指与食指掰侧面的两只弯弯的角,外皮便开了,一只像“元宝”型的白花花果肉露了出来。放入口中嚼几下,清脆、微甜,水分充足,口齿生香。
小时候,菱带壳炖煮是家里最常见最简便的做法,煮饭时,把菱角放在饭锅里一起蒸煮,和饭一起出锅,连米饭都会携裹着菱香。把煮熟的菱角从中间咬开,瞬时,一股清香直入口腔、汇入脾胃,熨贴灵魂。《本草纲目》记载:菱角能补脾胃,强股膝,健力益气,可解内热。菱肉可以炒肉片,也可以与江南“水八仙”的芡实、莲藕、茭白炒一盘“荷塘小炒”,甜糯、清香,又营养强体,特招人喜爱。
唐代诗人杜荀鹤在《送人游吴》写道:“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这是古时苏州的市景生活,如今,不但很难遇到挑担走在青石巷里卖菱角的小贩,更是很多年没有看到采菱的美景与盛况了。那些穿着斜襟的蓝花布褂,包着头巾的采莲女,像一场唯美的情景剧一样,在惊风乱飐的菱花之间深深埋进了记忆的心田。曾几何时,我们的梦想都是走出家乡,心驰神往外面的世界。走了几十年,每个人的世界变大了。然而,总会莫名地感觉到有些笃定的东西,在任性地牢牢地系住每个人,这其中就包括不曾仔细打量的家乡和顾不上深深品尝的家乡美食。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有天晚上,我梦见在不远的地方,一池菱香,素淡,安静,萦绕心田久久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