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小鬼

最让我伤心的倒不是我青春妙龄就死于非命,也不是我死后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而是,我即使做了鬼,也还是一只路痴的鬼。

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迷了路,我也不会遇见染染。

那一天,我刚死,尸身还热着,被两个鬼差引了魂魄走上黄泉路。我还没从我死了这件悲剧的事里反应过来,一心想着还在城外长亭上等着我的人,懵懵懂懂跟着他们走,他们一路嘀咕,我也没听进耳朵里。

直到一个鬼差上来拉着我的耳朵,冲我喊,我才终于恢复了一丝神智。

“跟你说了半天话,怎么没反应的?想什么呢?”他们在喊。

我委屈地揉揉耳朵,撅着嘴说:“没听见就再说嘛,揪什么耳朵。”

其中一个便缓和了语气,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你好运气,最近阎王为了玉帝要来地府巡查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带着一群小鬼操练欢迎仪式,你这样的一看就与人无害,与世无伤,就不必过堂受审了,直接喝了孟婆汤,投生个好人家吧。”

另一个年轻些的,在一旁急急催促:“快走吧,别误了阎王爷排队型。你呢,就一直往前走,过了彼岸花丛向西,看见忘川河再往东,到了奈何桥找到孟婆婆便是了。我们忙,就不引着你了。”

我心里叫苦,我可从不识方向的。刚想问出口,却看见这两个小鬼一路小跑向反方向去了。

我只能没头苍蝇一样乱走,最终不出意料的迷了路。

我坐在树丛里青石上撑着下巴叹气,忽然有几滴水落在我脸颊上,难道阴曹地府也会下雨?我仰起头看见树杈上躺着个红衣的女孩子,她正睡的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的愤怒终于爆发,还有比我更倒霉的鬼吗?我捡起一块石子抛上去,她一下子惊醒直直跌下来。

“姐姐,你要是再睡会儿,口水肯定能流成第二条忘川河。”

“哦……对不起啦,我也不知道会有不长眼的鬼坐这里啊。”她一边抹抹嘴一边古灵精怪地说,“你是新来的吧?我叫染染,已经在这里逛了十几年了,问路、咨询、躲追兵、做买卖……,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只要给钱,我什么都愿意效劳。

我摇头叹息:“我确实有问题,不过我死得新,可没钱。”

她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这种新鬼是最有钱途的,用不了几天,出殡发丧,头七七七,银钱自然源源不断烧过来,所以你有什么事,尽管问我,钱我都给你记着。”她从怀里抽出笔和账本,眼巴巴看着我。

我本来想问怎么去到奈何桥,转转眼珠,另一个问题却冲口而出:“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死而复生,回到阳世?哪怕只一天便足够了。”

染染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哀叹一声:“傻妹子,你可难住我了。我要是知道我还在这里?这么多游魂野鬼不去投胎,哪个不想还阳?哪个没有未了的心愿?传说倒是不少,但以我混迹鬼界十几年的资历来看,传说从一个嘴边跳到另一个嘴边,没有一个靠谱的。”

于是我闷闷的不再说话,复又坐回青石上,发起呆来。

我叫秦桑。后来这名字一直被染染诟病,她说,你命不好都怪这名字起得不好,勤丧啊,听着就让人忧桑……

也许吧,这都要怪我的亲爹,我娘生我的时候,我那老夫子的爹正在摇头晃脑吟诵李白的《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他听见我的哭声,一拍脑门,就叫秦桑了!

秦老夫子开书馆,当先生,我从小就在他身边厮混,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秀才出了一个又一个,我却一直没太大长进。能读一遍就记住的诗,一直就只有这首《春思》,直到他来跟着爹爹读书,我才破了这个记录,只读了一遍便记住了柳永的《雨霖铃》,只因了他的名字就出自这里——杨柳岸。

这便是我故事里的男主角,我宁可做孤魂野鬼,也心心念念要再见上一面的男人。

他十二岁来拜师,十岁的我踮起脚尖扒开窗缝往里看,好漂亮的小公子,刚显了点棱角的脸颊白里透粉红,像个水蜜桃,让我垂涎欲滴。大眼睛水汪汪,关不住的聪明灵气,睫毛比我的还长,投下小小的阴影,更显了一分斯文腼腆。我咽了下口水,心想天理何在,这么水灵的男孩子这不是来和我们女子抢饭碗的吗。

于是从那天起,为了能天天看见美男子杨柳岸,我开始早出晚归上学堂,老老实实呆在我爹眼皮底下,挨着他坐。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丢了野小子的一套行头,打扮的花枝招展,只为在他眼前晃一晃,心想我身为货真价实的美娇娥,总不能输给男儿郎。

一开始,因为我是秦师傅的女儿,他对我毕恭毕敬,还总主动帮我解个句做个文章。可慢慢地厮混熟了,又或许是因为我对他的崇拜太过明显,让他肆无忌惮,总之他渐渐显露出豺狼本性,总是忍不住戏弄我。忍不住,这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说,桑桑,你长了这么一张懵懵懂懂的脸,浑然天成的呆,我不调戏你,都觉得对不住上苍。

有一次,我上学迟了到,拿着娘亲新做的葱花饼,风驰电掣地从内院奔到了书房,在一片朗朗读书声中,轻手轻脚坐到杨柳岸旁边。他扯着身子坐到离我最远的书桌另一端,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嘲笑我迟到还满身葱花味。我气恼不已,装模作样地在桌子上刻了个“早”字以明志。没想到第二天,这个“早”字就变成了“呆”字。我愤怒地转向杨柳岸,他冲我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本正经地找我爹去请教问题。

染染听到这里,长叹一声,我以为她是可怜我从小被他欺负,或者是感动于我与他的两小无猜,结果却听见她幽幽地说:“十几年了,再没吃过葱花饼,桑桑,你要是真的还了阳,一定要给我烧来够吃一年的葱花饼,或者直接点了香饼铺子也不错……”

我颇为无奈地看着她,这美丽女鬼有三大爱好,爱钱,爱吃,爱书生。再听闻我的身世之后,她眨着一双桃花眼,更加坚定了带着我闯荡江湖的念头,我可是正经先生家的千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俏书生。

我求染染带我回到人世,许诺到了我家便能看见一众多情白面俊俏书生。她爽快答应,带着我贿赂守差,逃回人间,这时离我死去已经过了整整七天。我并未收到什么供养冥钱,染染推断这说明我的尸身还未被发现。我没心情考虑这些,只想尽快看到杨柳岸。先飘到城外长亭,他自然已经不在那里,再回到他家去看,没有。飞回我家找,不但不见他的影子,连我父母都看不见。

我有些失望,看来他已经走了吧。见不到我,他就走了,不等我回来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句我爱你。

这时,院门突然打开,我父母亲相互搀扶着缓缓走进来。我看见他们短短几天已经头发花白,憔悴不堪,我忍不住想要冲上去,却被染染一把抓住。

“已经找了七天,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简直把人急死!”我娘亲一边抹眼泪一边沙哑着嗓子说。

“别瞎说,女儿肯定好好的,说不定今晚就自己回来了!”爹爹说着又转回头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外面,什么都没有,他们的女儿再也不会回来。

我倚在染染肩头哭得稀里哗啦,染染拍了拍我的头。

他们进门不多久,杨柳岸急冲冲跑进来,还未进门就大喊:“师傅?桑桑回来了吗?我又找了一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看见他,什么都不顾,直接扑了上去:“我在这里啊!”,染染还没来得及阻拦,我就已经直直穿过他的身体,扑了个空。再回头看,他微微怔了一下,犹疑地四下看看,苦笑着摇了摇头。

阴阳相隔,咫尺天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站在你对面,你却看不见我。

我看着他进屋和我爹娘说了些什么,就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在院子里失了魂般的来回转圈,最后进了我们念书的书房,坐在我们一直坐着的桌子上。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时间彷佛凝固了一般。直到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屋子里没了最后一点光线,深秋的风扫落无数枯枝败叶,穿透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我看见他单薄的背影颤抖起来,把脸颊埋在双手里,无声哭泣。他用手指抚摸着我桌子上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呆”字,语无伦次地喃喃:“桑桑,你回来吧。我再也不欺负你了……那天,我一直等你……你去了哪里……不是说好了,要在原地等我的吗……”

我的心早碎成了一片一片,刚想找染染的肩膀再靠靠,却不想这回她先靠了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这么煽情啊……”我刚想跟她一起抱头痛哭,却听见她幽幽地说:“想来,我的儿子现在应该也是你们这么大了……”

我们重又回到阴间,染染便说起她的故事,虽说她也是英年早逝,却实在要比我幸运些。一来,她嫁人生子,人生算得完整,二来也不像我飞来横祸,死得突然,她是刚生下孩子不久,就染了疫病殁了。她牵挂夫君幼子,不愿轮回转世,就游荡在这里。

我自然以为她时不时要回到人间看看她的挚爱亲人,却不想她叹口气,忧伤不已:“十几年来,我日夜思念他们,却从未回去看过,现在都找不到他们了也说不定。”

我正要问她为什么,却见她突然闭了嘴,表情严肃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四下看看,最后仰起头把目光钉在了茂密的树叶之间,我也随着她抬起头,树杈间隐隐约约有个黑色的影子,染染嘟囔着:“现在的鬼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敢抢我的御用树……”树上那位听见动静,扒开树叶,朝我们瞪了瞪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染染看清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捂住嘴,变了脸色。我好奇地张望,好美艳的一个女鬼,不过她脸上好像结了霜,苍白阴冷,让人看了就不寒而栗。

染染示意我赶紧闪人,她拉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们走出没几步,迎面跑来两个鬼差,想躲已经来不及,染染强装笑脸迎上去。那两个气喘吁吁的鬼差根本没看她,却转向我,问道:“刚才看见一个黑衣女鬼跑过去了吗?”我支支吾吾,转了转眼珠,最后小声答道:“看见了。”染染暗暗捏了捏我的手,我疑惑地看向她,继续说:“她往曼珠沙华丛的方向跑了。”听了我的话,两个鬼差二话不说,跑远了。染染松了一口气,我甩开她的手,笑道:“你紧张什么,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不捕我们,却要捉她?”

“孤魂野鬼那么多,怎么抓的过来,他们也是挑些罪大恶极,要下地狱的抓罢了,比如树上的那一位。”染染轻声告诉我。

树上的那一位见鬼差走远了,轻灵地跳下来,拍拍手,向我们走来。

染染毕恭毕敬行了一礼:“见过灵幽公主。”

灵幽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向我,冷冷淡淡地说:“刚才多谢你。我身上也没带着什么谢礼,这个小戒指送给你。白道我不敢说,在鬼界黑道,你拿着这个戒指提我的名号,旁人多少会给你几分薄面。后会有期。”

她从小指上拔下一个小银戒,扔给我,微点了下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就被染染一把抢了去。她拿着戒指欢天喜地,激动得泪眼婆娑:“桑桑,你简直就是个福星!咱们有了灵幽罩着,在鬼界横行霸道,没人敢欺负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闷闷地“哦”了一声,问她:“既然这灵幽这么大能耐,她的戒指能让我回到阳世吗?”

染染皱着眉头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还真是痴心不死啊……罢了罢了,那我就带你去见见鬼智星,这老家伙古怪的很,现在任凭你出多少价钱也很难见到他,我们就拿着这个戒指去碰碰运气。”

我虽说初来乍到,对这个鬼智星也是有所耳闻的。总得来说,他就是一个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在阴阳两届游荡了几千年的怪老头儿。

我本以为他的住所会是什么幽穴暗洞,却不想就是鬼市近旁的一方干净的小四合院,颇有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大门紧闭,门旁角落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和染染小心翼翼去敲门的时候,那乞丐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我,我这才看清他似是受了极重的烧伤,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吓了一大跳,刚要告诉染染,却看见门无声地开了。

开门的是佝偻瘦小的老头儿,睁着一对犀利的黄眼珠,阴森森地开口:“什么事?”

我被他的神情语气吓得毛骨悚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还是染染战战兢兢地帮我说明了来意,并把灵幽的戒指秀出来给他看。

怪老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终于开了口,声音细若小蚊:“你这忙我帮不了,灵幽的面子也不行。”

我急道:“怎么不行?您有什么条件说出来,我全力满足,万死不辞!”

他嘲弄地笑笑:“就是不敢让你万死。你这丫头命格奇异,即便是我有办法,也不敢逆这个天。请回吧!”

我急得眼泪汪汪,跪下来求他:“您若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

他一边关门一边讥讽道:“你好像已经死了吧!”

我哑口无言,看着门在我面前合上,不顾染染拉扯,依然跪着不肯起身,大不了就这么一直跪着,反正我也饿不死,他鬼智星总要出门见我……

染染见我不为所动,无奈坐到一边去了。

时间静静流淌,我默默跪着,满脑子想得都是杨柳岸。

当然他也不是总欺负我,大多时候对我还是很好的。

我最不耐烦的就是夏天,坐在书房里闷得像蒸包子,窗外的大槐树纹丝不动,倒是树上的知了叫得欢天喜地,吵得我心烦意乱,书上的字都变成鬼画符,一个也看不进。杨柳岸便每天从家里拎了小篮子,装着各式糖水给我吃,什么木瓜银耳、冰糖雪梨、绿豆陈皮……小篮子上还不忘盖个小被子,倒真真是比我娘亲还贴心。若是树上的知了太吵,我就索性丢了书本,坐着打盹,等我再醒来,看见杨柳岸已经拿着粘杆上蹿下跳地粘知了了,我看着他挥汗如雨,颇为心疼,又忍不住喜滋滋。他隔着窗子冲我喊,看什么看,快看书啊!我就应一声,埋头来念书。等他回来问我,刚才可记住了什么书?我就笑嘻嘻地说,我遇到了第三首读一遍就记住的诗。他再问我是什么,我便笑而不答了。我刚刚记住的诗,是那一首《越人歌》,我诵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差点落下泪来。

虽然他对我这般好,偶有欺负我的时候,我也没心没肺不计较。但到底也有生气恼了的时候。

有一回,我们为点小事吵起来,大约是他集市上拾了谁家小姐的帕子,喜欢那上面的诗画,当个宝贝藏着,就惹了我不高兴。

我跟他吵几句赌气跑出了家门,忿忿不平到处乱逛,最后不出意料地迷了路。

傍晚的时候变了天气,我正走在一片旷野无处闪避,我拼命跑,竟然没发现杨柳岸在身后拼命追。不知道他唤了我多少声,我才终于从噼里啪啦的大雨声中听见他的声音停下脚步,倾盆大雨不够,又变成冰雹砸下来。鸡蛋大的冰块坚硬如石,我惊慌失措用手抱住头。杨柳岸扑过来把我压在身子底下,把我裹进他宽大的白袍和温暖的胸膛里,我紧紧贴着他温润如玉的身体,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等到雨小了,我有点恋恋不舍的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来,才惊觉他已经被砸伤了不省人事,血迹从他湿漉漉的头发里蜿蜒而下,流过苍白而宁静的脸颊,带点残忍的美丽。我忍不住吻了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

他醒过来就对我发脾气,不是说过了,你下次再走丢了,就站在原地等我吗?你总是越走越远,早晚有一天我会真的找不到你。

没想到真的一语成籖,在我与他相识六年之后,他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

遥远的思绪被染染的一声怒吼拉回来:“你要干什么!?”

我这才发现那个丑陋的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的身后,染染在一旁护着我。

乞丐盯着我手上的戒指,用与他容貌极不相称的悦耳而温厚的声音问:“你认识灵幽?”

我看了看染染,从她的表情判断我此刻应如何应对。我转开头,没有回答。

他不慌不忙继续说:“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平地惊雷。我迅速转身,大声问:“你说什么?你能让我起死回生?”

他儒雅地笑笑:“这却不能。但是,我可以让你不死……”

他看着我疑惑的神情,慢慢说道:“或者说,让你回到你死前的那一天。”

我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那就够了。”

染染在一旁满腹狐疑:“那你有什么条件?”

乞丐笑而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抢白道:“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

他脸上的笑意更深,牵动溃烂的皮肤,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先别急着答应。等我说完。你这丫头的命不一般,上七世积了大功德,这一世又遭此劫难,所以下七世都是福禄寿喜齐全的好命,千年也难一见的最好的命。我想要的便是你这七世好命。这七世,我会把你囚禁在我的结界中,受尽各种折磨以使运数为我所用,七世过后,你才能得以解脱,不过到那时你魂魄受损,命格尽改,也怕是很难再投胎转世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完,我还懵懵懂懂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他艰难地站起身要走:“不急,你好好想想,要是自愿的才有用。你要是愿意,三日之后,来鬼市小客栈找我。”

我出神地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听见染染小声嘀咕:“疯子……”继而她转向我:“桑桑,你不信吧?你不会答应吧?”

我站起身,拉着染染下了台阶:“我会的,染染。”

我会的,别说是七世,就是生生世世永无解脱,我也会答应的。我就是这么傻傻的一根筋,一夕执念起,万死不回头。

杨柳岸,我实在无法容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去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无法容忍你找不到我,即使找到也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无法容忍我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

说来惭愧,我一直觉得自己长的还算漂亮,只可惜死得一点也不漂亮。

在出事之前半个月,我便一直在和杨柳岸闹别扭。再往前推几个月,大约还是春天的时候,我照例天天早起上学堂,坐在杨柳岸身旁。有一天我的老夫子爹爹像是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注意到我长大了一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再意味深长地看看杨柳岸,然后说,桑桑啊,你一个女孩子,书也读得够了,该好好在家跟着你娘亲学学家务女红,从明天起,就不要再来书房了。

我刚想争辩,我爹爹已经翻开书本,诵起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而杨柳岸面无表情,也翻开了书本。

自那天起,我便不再去学堂,而杨柳岸竟也再不来看我。是没了由头,亦或是他根本就没那份心?就这样,我们虽然近的就隔了一道院门,却是好几个月都不曾相见。整整一个夏天,我都郁郁寡欢,直到树上的知了都快死绝了,我终于没法再忍耐。我趁着他们放学的当口,在他回家的路上拦住他,杨柳岸,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竟然往后退了一步,淡淡地说,桑桑你这话问得怪,你没病没灾,我为什么要去看你?

我……我,我支支吾吾竟找不到话回他,急得面红耳赤。

他复又淡淡说道,桑桑你也长大了,总该有些避忌,哪里还能像小孩子一般胡闹?我秋天便要启程,上京去赶明年的殿试,这些日子正是苦读的时候,我先回去用功了。

他说完也不再看我,径自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暗自神伤。

过了几天,竟然传来杨柳岸和某家小姐订亲的消息,我咬牙切齿地想,怪不得他近来对我如此冷淡,原来是要娶别家的小姐做新娘。

他出发去京城前一天,曾来和我道别,我赌气不见他,任他站在窗外等,他直等到天黑透也不肯走,我就愈发使了性子,隔着窗子和他拌起嘴来,最后气不过,就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他听了默默许久,最后说,桑桑你不要说气话,明天我在城外长亭等你,你一定要来送我。

他走之后,爹爹来看我,我已经好几天茶饭不思。爹爹东拉西扯,最后似是不经意地说起,

杨家最后订的亲不知道为什么没了结果……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早起来,直奔城外长亭。这次倒是没有迷路,只不过刚出了城,就让一群土匪截了色……

已经不记得怎么度过漫长而痛苦的一天,只记得到最后我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时候,想得还是杨柳岸,他会不会还在原地等我?

染染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便不再劝我,而是拉着我四处逛,美其名曰,要陪我过完最后最难忘的三天,可是我关心的却是她为什么不去见她的家人。我问了许多遍,最后她终于不情不愿,颇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了我缘由:“我不是不想见,是不敢啊。我生前与夫君感情也是极好的,我死前还嘱咐他尽早续弦,找个好女人照顾他和孩子。可说是这么说,要我真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夫唱妇随,看见我的儿子叫别人娘亲,我怕我又伤心嫉妒……我不想见他们没人陪伴照顾,也不想见他们与别人亲密幸福,所以就一直拖着不见。”

我听了笑出声来:“亏你活了二十几年又死了十几年,还这么小气像个孩子。”

她撇撇嘴,我怜惜地看着她,感伤地说:“染染,你看我还不明白吗,有什么事想做就要赶紧去做。你永远不知道哪次分手就是最后一次相见,哪一句话就是最后的言语。及时行爱,无论生死啊。”

染染先是对我说了这么一番有禅意的话表示佩服,然后清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不如就陪我去看看?”

回到她的旧居,她还是忐忑难安不愿进去,求我先替她去看看。我飘到堂屋里,看见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主位坐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他的两边坐着一对青年夫妻,那媳妇怀里还有一个粉雕玉砌的婴儿。我看着这一派美满祥和,眼晴不自觉的湿润了。我冲出去把染染拉进来,一边兴奋地喊:“染染,你当奶奶了!”

虽说已经在心里看过万千画面,但这一刻,染染还是惊得一动不能动。她看着十几年未见的夫君,她离去时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紧咬嘴唇,轻轻发抖。我搂住她的肩膀,她终于靠着我大哭起来,过了好久,她终于停止哭泣,颇为委屈地说:“原来也可以是这样……原来也可以没有别的女人啊……”

我顿时哑口无言。染染到什么时候都是染染。

染染陪着我回家看父母,又去了那些我生前想去没能去的地方,最后又偷偷溜进阎罗殿看了玉帝来视察的场面。这才走向最后一站。

因为玉帝要来的缘故,鬼市被整顿的很清净。我们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神秘乞丐。在进入他房间里的密室之前,他拦住了染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姑娘,你就送到这里吧。”

染染紧紧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桑桑你真的要走吗?你还欠我那么多钱,你就这么走了吗?”

我抱住她毫无温度的身体,笑中带泪:“放心吧。我回去就想办法给你。染染,你也了了心愿,是时候去投胎转世,好好生活了,做鬼终究没意思。”

她摇了摇头:“今生的人和事我不愿意忘记。或许,等他也来了这里,在一起到来生吧,最起码不要是我一个人先忘记。”

我轻轻抽出手,把灵幽那枚小戒指塞到她手心里。不再言语,笑容中千言万语,我想染染一定能懂,谢谢,永别了。

乞丐一直用异样的目光盯着那枚戒指看,可当我疑惑地望向他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把眼睛转开了。

我随着他进入幽暗的洞穴,唯一的亮光来自悬浮在空中的一支红烛,烛泪低垂,难言无尽凄凉。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在这里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再过一刻,我就要送你回人间,你死去的那一天,自日出时分开始,一直到你死的时刻,你都可自由行动。”

我想了想,问道:“我能知道你用我七世福报去做什么吗?”

黑暗中一阵沉默,我听见他轻叹一声:“你知道灵幽的事?”

我想起染染给我讲过的故事,在冥界,谁人不知道灵幽的事呢?

千年前,中土大地芷溪、明城两国对立,连年战火不休。后来芷溪式微,国王委曲求全,将公主灵幽嫁给一直思慕她的明城太子。可婚后不足一年,灵幽就跟着她原本的挚爱,青梅竹马的情人私奔了。太子一直追他们到两国边境,杀死情敌,把灵幽带回了宫。灵幽不堪悲愤,用蜡烛台自尽,蜡烛引起东宫大火,太子冲进火海救她,却被她死死拉住,最后葬身火海。灵幽死后,大闹地府,只为找出爱人的魂魄,她一直相信她的爱人不会丢下她轮回转世,就这么一直找了一千年。

我脑海里回想着染染讲过的故事,唏嘘不已。再看看乞丐在黑暗中含糊不清的脸,突然打了一个冷战。

乞丐接着说:“我就是明城太子。我用了千年时间已经找到十七世福报,再加上你这七世,就可以改了我和灵幽的命格,让我们重新轮回,再做夫妻。千年前得不到的,我现在一定要得到。”

我静静听完,沉默良久。罢了,如果我这七世能换他得偿所愿,与他心爱之人终成眷属,也算是值了吧?

他把手覆上我的头顶:“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感觉头上传来森森寒意,我不由自主向着烛火的方向看去,恍惚间,身体轻盈起来向着这唯一的光明温暖飞去了。

眼前闪过生前死后的种种,染染的徘徊,灵幽的寻找,以及明城太子的期待。不论惨烈得惊天地泣鬼神,还是如家常一般平淡,都是不愿忘记的爱,连生死也无法阻挡的执念。

而我呢,杨柳岸,我用七世轮回换与你一夕相见,只不过为了如此卑微的心愿,一句话,一个吻,便足够了。

重新化身为人,出现在阳光下,听得见鸟叫虫鸣,看得见人群熙攘,感觉到风过发梢,我这才发现以往不以为然的东西原来这样珍贵,如此值得眷恋。

我先到了染染的家,化身道姑,给他们指点,让他们多给逝去的亲人烧些纸钱、葱花饼,还可以再扎几个漂亮纸人一同烧了陪陪老人家。

染染的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最终郑重地点点头。

我返身直奔城外长亭,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白衣公子在那里不停张望。

我终于,终于跑到了他面前。

“桑桑!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走丢了。”他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笑眯眯地说。

我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嗔道:“你怎么不以为我根本就不会来?”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会回。你若不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一直等到我死。”我抬起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你瞎说。我昨天对你说的那句话,现在也全部收回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那是自然,我还要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回来娶你呢!”他以往常惯用的玩笑口气说着,眼晴却慌乱地不敢看我。

我一瞬间方寸大乱,咬紧嘴唇,生怕眼泪流下来,我努力平静声音,想说出我对他一直以来的喜欢,却终是没有说出口,最后我只是说:“我……等你。”

一个永远也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终于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闭上眼晴,靠过去,紧抿着嘴唇像鸿雁掠水一样在他额头轻轻一点,然后迅速躲开了。我的脸红心跳还没来得及平复,他却突然俯身过来,一个温暖的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好像过了一万年。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我的唇,我红着脸不敢看他。

“我走了,桑桑。明年夏天我就能回来,等着我回来给你做吃的,抓知了。自己别乱跑。”

我点点头,竭尽全力笑得很好看。

他最后捏了捏我的手,一步一回头地走远了。

我的笑容渐渐凝固,杨柳岸,别再回头,别看见我哭,别看见我又一次,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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