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色彩
⊙罗坤
我的村庄在四川省仁寿县新店乡新文村,一座座山像馒头,不高不大,一座连一座绵延起伏,形成川中丘陵特有的山形地貌。每每梦中回到村庄,与林间的飞鸟邂逅,与塘里的残荷邂逅,与老屋的青橘邂逅,都是村庄浓浓的色彩。我喜欢村庄春天的艳红与端庄;喜欢秋天的雅致和空灵;喜欢冬天的婉约和清绝;更喜欢夏天的喧闹与执着,因为此时的村庄是站立的。
在村庄众多的小山中,有一座山名叫韩婆岭,特别地有名气。因为山上有一座圆圆的古坟,古坟里埋着一位姓韩的婆婆,据说以前古坟边有一座漂亮的牌坊,不知什么时候倒掉了,而在我们罗家祖坟却有一座漂亮的牌坊一直矗立着。
小时候,奶奶带着我去赶黄泥岰,常常来来去去路过韩婆岭。奶奶虔诚地跪在韩婆婆坟前,焚香、燃纸钱、磕头,默默地祈祷着……我时常纳闷,我们罗家沟咋有姓韩的,罗家沟主姓罗,还有姓沈、周、陈的,没有一个姓韩的,这韩婆婆可能是嫁进罗家的吧!
离韩婆岭不远的金鼓山脚下,有一处罗氏祖坟,大大小小几十座坟墓或整齐或错落排列在山坡上。坟前用整齐的大条石砌了一条埂,坟埂前十米远修了一座高约六米,宽四米的罗氏埤坊。
碑坊分为上中下三层,三开间式,以中间为轴左右尺寸、造型相对称。最上层用石头雕有翘角,中间上书“山清水秀”四字,下面中间两根石柱上有一对联:“太乙登高、……”字迹在动乱时代遭人破坏,已模糊不清,连墓主的姓名也看不清楚了。从规模和碑的样式来看,字体工整,层次高,坊数多,碑坊造型大,意味着逝者身份尊贵。墓主有可能是清政府官员或大户人家,一般小户人家修不了这么大规模的碑!
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墓碑是纪念我们罗家哪一位先人的。罗氏乃百家姓之大姓,人口数量排名18位,1400万罗氏人分布在全国各省、市;海外罗氏众多,全球近1700余万人,罗氏一族枝繁叶茂,子孙昌盛,人才辈出。记得我们家有一本厚厚的罗氏族谱,族谱用正楷字书写,方方正正规规矩矩的毛笔字,一横一竖都显示着中国字的魅力,我一看就很喜欢。长大后,我跟父亲说让我来保管,父亲舍不得。父亲把族谱装在一个非常精致的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存着。有天夜里,小偷进了我们家,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好东西,看上了这精致漂亮的木盒子,以为里面有啥值钱的东西,顺手就偷走了。要是族谱在,一查就知道这古墓里埋着哪一位圣人了。
儿时村庄的色彩是清凉饱满的。几朵寂静的云、几瓣初开的菊、几丛幽幽的竹、几片垂落的叶、加上几杯清凉的茶就是村庄的风景。有微风的早晨,去田间走走,捎带露珠的野草很轻易地就沾湿了裤脚。微凉的露水紧贴肌肤的触感就像是大地的脉搏,让人沉醉也让人清醒。地里有干枯的玉米秆,田埂上也有枯黄的茅草,单是这暗沉的黄就给人清凉之意。晚霞照耀下的新文村像一行行诗,惊醒了秋天的梦。我们小伙伴常常在罗氏祠堂里玩耍,那些被我们惊落在泥土里的玉米粒和稻谷会从荒凉里长出一个斩新的春天。
记得罗氏祠堂是我们湾里最好的房屋了,高高的屋脊,小青瓦,大树柱,雕花窗。解放时,祠堂分给大爷家了。大爷一家人住在里面,大爷的右手四指全是断指,光秃秃的。据奶奶说,那是抓壮丁的时候用刀自已砍掉的,因为右手手指断了就打不了枪,也就不用去当壮丁了。
每每想起故乡,想起儿时的事,总有些伤,有些痛,留在了村庄,难以释怀。翻过村庄后山就是内江市资中县发轮镇桂花村。老家正好处在眉山、内江、资阳三市交界地带。因为离仁寿大场较远,我们小时候爱去赶资中的发轮场(又称四眼桥),更因为外婆、三姨、四姨她们都是发轮桂花村的,我也就习惯地把这里也叫做故乡了。
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拢了。记起小时候光屁股长大的小伙伴,记起那时候小学校不分仁寿县资中县的老同学,总有些酸酸甜甜的过往,总有些似懂非懂的想念。那过去了几十年的时光呀,又把我带回了童年的回忆,难忘故乡的山,故乡的人,故乡那同桌的姑娘……
发轮是一个古老的乡镇,街道窄而长。记忆里是繁华而美丽的,仿佛街道上的住户是那么地富有而幸福,医院、学校、邮政、电影院甚至发电站都有,最令人喜欢的还是那傍场而过的球溪河。河上一座桥,连接南北,桥上还有座天桥,那是黄板水库灌慨渠。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还在想,在解放初期,物质那么缺乏,没吃没喝的,修那么高那么长一座天桥,工程量如此之大,没有大型机械,全靠人肩挑背抬,想想故乡亲人们是克服了多少苦难,才造就了这么一座丰碑的。
在老家那三不管的地带,还有一个当地村民自发兴起的集市——黄泥坳。属资中县、仁寿县两县管辖,起源于哪一年己无法考证了。在我记事起就有了,虽然是一个坳坳,巴掌大一点地方,但五脏俱全,鸡鸭鱼肉,小菜百货,五金家电,小推小贩什么的都有,每逢三六九逢场,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总爱去逛逛……
童年最甜蜜的回忆,莫过于家乡的甘蔗林了。甘蔗是内江的特产,我们队是不种甘蔗而种棉花的。可翻山过去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甘蔗林。站在山顶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密密麻麻很是壮观。每每想起故乡,就想起伴我成长的甘蔗林,春风一吹,嫩嫩的绿芽,象细细的春笋,争先恐后的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成林,那生命的茁壮时常让我遐想。
人们常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而冬天才是我们的最爱。因为甘蔗冬天才成熟,朴实无华的甘蔗为人们捧出一世的清甜。而每当这时节,发轮桂花村种甘蔗的生产队就会派出守山人守护满山遍野的甘蔗,七八岁的我们经不住甘蔗的诱惑。三五成群的孩童常常趁守山人不在或没留意的时候,溜进甘蔗林,美美地吃上一顿,那种滋味太美太香太甜了,此时村庄的色彩也就艳丽起来……
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过甘蔗地。一不小心溜进了甘蔗林。“啪”一声脆响,一颗甘蔗倒地,我美美地吃了,转念一想,弟弟妹妹还在家等我呢。于是“啪”又一声响,又一两根甘蔗应声倒地。我把甘蔗弄成二尺来长的短棍,用甘蔗叶子捆好,抱起向家跑。由于太重,我在翻那长满荆棘的土坡时被拌倒滚下山坡。我坐在山坡下不敢哭出声来,一回头,徐大爷正盯着我,满脸慈祥地说:“别哭,小心点,你走吧!”我抱起甘蔗,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村庄的冬是冷漠的,似烟雾笼罩着一般。迎着月光听冬天的色彩,心会变得十分宁静悲凉。蛙鸣声停了,蝉鸣声停了,唯有落叶的声音敲打人的内心。
大爷就是在冬日里去逝的,我和父亲冲进罗家祠堂时,有几个女人将一块块白布拆了,做成孝衣孝帽,那是一朵朵受伤的白云,落在祠堂,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方形的,椭圆形的,挤挤挨挨,穿在人身上。村庄多了几十朵白云,白云一朵一朵,簇拥在祠堂的院落,又从院子飘往村口,人们给死去的大爷铺路,喊魂。让他跌跌撞撞的灵魂回家,和肉体一起睡在棺材里。白云组合的人群,浩浩荡荡,走在狭窄的小径。我与这些云,紧挨着,听到它们的心跳声,呼吸急促或者缓慢,我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一朵村庄白茫茫的云以及岁月积累的褶皱,一颗豆粒大的汗珠跌落在地……
我像村庄里的白云,呆得不耐烦,去了城市。一座城市一座城市的飘着,不知不觉故乡就丢了。从村子走出去的人,西装革履回来了,狂吠的狗叫几声,你身上带着陌生的气味。但村庄认得你,村庄的色彩还照得见你的身影,地垄间歪歪扭扭还留着你的脚印,老屋前你栽下的柳树,正渐渐长大。
从此村庄就活在一张纸上,想它时,搬出来涂上村庄的色彩,细细回味一番。更多的人让村庄活成一个名词,躺在字典里,一动不动。所有漂泊的人都梦想着宁静安稳,如同倦鸟会归巢,羊群会回家。思恋故乡村庄的色彩最温暖、最美好、最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