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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1)逃难途中 诸多艰难重险阻
后方(2)沅水舟上 几多欢声掩国难
后方(3)柳树湾里 九曲九弯寻湖大
后方(4)抵足中宵 一夜叹息话文夕
后方(5)梅花村旁 群贤毕至访马公
后方(6)天子墓前 立志兴学慰先君
后方(7)酒席筵中 片言观色叹党争
后方(8)清香留内 妓院送信救匪首
后方(9)警报声下 数柱浓烟感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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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不是想象中渡湘江的那种机渡船,而是单桨的小船。鹿先生看着随水波高高低低的船梆,有些怕,小心地跳了过去,船头一沉,差点落水,得亏身旁一个满脸麻子的后生一把搀住。
“开船了!”船夫握着竹篙,拖长声大喊一声,手指微微一松却仍曲笼着,竹篙顺势落下,船夫屈膝,又握紧竹篙,腰间用力一撑,船便离开岸边,缓缓向对河划去。撑了几篙,水深处竹篙无法及底,便换摇桨。回头看周围人都坐着,只一人抓着架桨的立木半蹲,喝一声:“船小水急,都坐好!”
半蹲着的人正是鹿先生。鹿先生看了看梆在船舷上当做座位的木板,上头满是水渍和脚印。怕弄脏才换的长衫,不肯坐,仍是手扶着船舷蹲着。麻子后生手还搀着他,见状笑:“你们读书人就是讲究。”说着放了手,从衣服里面拿出两张报纸,选了一张旧的递给鹿先生,示意他垫着。
“耶嘿!王麻子又买新报纸了!”一个人大声说。“今儿的报纸上说了什么新闻啊!”
“昨天的,昨天的。”王麻子不知是谁说的,对着众人笑呵呵的应着。
“昨天的我们也没听,快读给我们听听吧。”又有一人说,其他几人笑着应和。
鹿先生将报纸垫好、坐下,手依旧死死地抓着船梆。好不容易适应了,回头看,沅水清澈,河底的水草顺着流水的方向微微飘动,很是舒服。
这边心里稍微好些,王麻子读报的声音就传进耳朵:“本大学虽罹此浩劫,却以血染为荣,全体师生决本百折不回之精神,势于倭寇相周旋……”
鹿先生正疑惑,船上有人喊:“麻子,这是好久的报纸啊?这篇老早就读过的,换个!换个!”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4月间,坐落在岳麓山下的国立湖南大学被日军空袭,包括岳麓书院、图书馆在内的多处建筑被炸。王麻子念的,正是校方发表的《告中外文化界宣言》。
王麻子听众人喊换,果然换了一个:“此次长沙大火,……以当地军警负责者,误信流言,事前既准备不周,临时复慌张燥急,致酿此巨变,……结果以长沙警备司令酆悌,警备第二团团长徐昆及长沙省会公安局长文重孚三人,责任重大,罪有应得,判处死刑,已于二十日上午执行枪决。”
“这个也念过了!”又有人喊:“麻子,你手上的到底是不是新报纸啊?”
乡民的口中的旧闻,对鹿先生而言却是新闻。连日来,鹿先生路途奔波,这些消息何从得知!只知道长沙文夕大火烧了几日,路途逃难的人又多了不少。
王麻子见大伙仍在喊换,翻开报纸,折了个对折,还未读出来,先感叹一声:“危险!危险!”
众人果然被这一句吸引过来,有的问:“发生什么事?”有的说:“是不是鬼子攻占了长沙?”
王麻子惹起众人好奇,偏停下不念,摇头叹气,口中念念有词:“危险!危险!”
船小易晃,鹿先生本不敢左右旁顾,也被王麻子的“危险危险”惹动,朝他手中的报纸看去,却发现王麻子手中的报纸是倒拿着的,脱口而出:“你怎么倒拿着报纸!”
众人正在好奇,闻言俱愣了一下,然后哄然大笑:“危险危险!麻子你哄鬼哦!”
王麻子被戳穿,涨红了脸,仿佛脸上一粒粒麻子也涨得通红:“我故意拿倒的!”
众人见王麻子急眼,笑得越发起劲。
想来王麻子本不识字,只是听了人家读新闻,便用心记下了,再将听来的新闻复述给大伙儿听,假装识字读报。鹿先生无意间脱口而出的一句,让小后生陷入被奚落的境地,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小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王麻子瞪着鹿先生,将报纸丢到他身上,大声说:“我就是故意拿倒的,谁要你来辩解!”
船上人听到二人对话,前仰后合笑得厉害。
鹿先生拿起王麻子丢过来的报纸,好好折了,正要递还,忽看到密集的惊叹号标题:
“敌机轰炸广西桂林!”
“敌机轰炸湖北洪湖峰口!”
“敌机轰炸陕西府谷县!”
“敌机轰炸延安!”
“敌机轰炸广州!”
国难临头,这一个个惊叹号后面会有多少人的家破人亡,多少人流离失所,联想到一路而来的遭遇,鹿先生觉得悲从中来。在众人的笑声中,又觉得自己尚算幸运,至少没有在炮火的瓦砾下呼号求生。
船夫待众人笑声难停,忽然冒出一句:“你们笑是笑啊,莫乱动。要是害得船翻了,那就真是‘王麻子看报,危险危险’了!”
船上一众人,连着被嘲笑的王麻子,被船夫这一句新创的歇后语逗得更不可抑制的大笑。小船满载着笑声缓缓靠岸,船夫大声喊:“电厂到了,电厂到了,一块铜板的在这里落船了啊!”
长贵说过要在第二个点下船,叫大路口。有人下船,船身在下船的人嘻嘻哈哈地一跃间有节奏的摇晃。鹿先生在这欢乐的摇晃中有些恍惚,痴痴地看着河面和河底柔柔飘着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