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一定都有过一段痛苦的岁月。在那段岁月里,我们苦苦地熬着,希望着有人能来拯救自己,希望着奇迹能够出现。
十多年前的我,亦是如此。那段岁月,黑暗而漫长,足有九年,令我永生难忘。
(一)
那是2004年的春天,距离高考还有四个月。学校再一次进行了分班考试。成绩出来,我从尖子班落到了普通班。恰好那天,学校请了位摄影师,给大家拍集体照。大伙儿都忙着找位置,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站在一起,兴奋地等着拍照留念。只有我一人站在角落里,一次次把快要涌出的泪水忍回去。“咔嚓”一声,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永远地被定格在照片里。
(二)
我生性胆小,腼腆,却自尊性极强。到了普通班后,我变得孤僻起来,除了和同桌说说话,很少和其他人有交流。课后,我时常坐在教室里,不愿出去。遇到上厕所,我总低着头,从人群中匆匆走过,生怕别人说:瞧,她就是从尖子班刷下来的那个人。就像作茧自缚,我把自己紧紧地封闭起来,陷入到深深的紧张,羞愧和孤独中。有了问题不敢问老师,也不愿和同学请教,因为不好意思。我就在这种思想的怪圈中苦苦挣扎。可那时候,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久了,便一定会出问题。
(三)
临近高考,模考次数越来越多。这天下午,是数学考试。
我拿到卷子,就赶忙看第一题。可无论我怎么看,脑子里却一点思路都没有。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越发紧张了。“这可怎么办?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还是先写个‘答’字吧。” 但是,当我拿起笔,却发现手抖得很厉害。好容易稳定下来,试图握笔时,却发现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紧绷绷的,仿佛它们和笔杆相互排斥,始终无法靠近。终于,笔从我手中滑落。原先握笔的三根手指,完全不受我控制,张牙舞爪,仿佛在嘲笑我答不出题来。我试图几次拿起笔,但都失败了。那是我第一次考试交了白卷。
(四)
班主任打电话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父亲,让他带我去医院看看。父亲是医生,他仔细地查看了我的右手,很肯定地对我说:“你的手没有器质性的病变。写不了字,可能是因为功能受到了影响。这和心理有很大的关系。” 病急乱投医。当时的我,完全听不进父亲的话,固执地认为自己定是得了某种病,坚持要他带着我去看医生。然而,所有医生的回答都和父亲一样: 没毛病,是心理问题导致的。放轻松。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得了病,一种奇怪的病。
(五)
从那天开始,写字成了我最害怕,最痛苦,但又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父亲开始重新教我如何握笔,如何写字。他教的很耐心,可我却时常把笔摔在地上。因为,我受不了那种痛。我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握住笔,然而一旦握住,手便紧绷起来,很僵硬。每写一划,手就越发绷紧,并且伴着抽筋一般的刺痛。手绷紧到不能再紧的时候,我就得放下笔,休息一会儿。这时,父母便在旁边,轮流帮我按摩着手。写五、六个字,往往要花上几分钟。望着堆成山的作业和复习资料,想着越来越近的高考,我崩溃了。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高考前的无数个夜晚,我常常因为写不了字,气得用左手狠狠地打右手,打到通红...然后就抱头痛哭,抱怨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让我摊上这种事。我记不得,自己曾许过多少次愿,希望手能好起来。我也记不得,有多少次我躺在床上,梦想着第二天醒来,奇迹能发生。但上天似乎故意和我们做对。在我们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它却闭上了眼睛,对我们不理不睬。我们期盼的贵人、奇迹,一个都没来。
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们不断地宽慰我:“放轻松,不管考成什么样,都没关系。”渐渐地,我平静了下来,不再怨天尤人。慢慢地,我发现变换握笔姿势,疼痛感会少一些。于是,我开始尝试不同的握笔方法。高考前,我已经尝试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握笔姿势。有时候为了减轻疼痛,我甚至把五根手指都用上了。高考逐渐临近,虽然写字于我还是十分困难,但我的心情已不是从前。这时候的我变得平静,自信和快乐。
高考如期举行。每场考试下来,我都对等在外面的父母报以微笑:不是因为我考得多好,而是因为我坚持了下来。有的考生因为没考好,伤心欲绝。现在想想,如果当初自己的手没出问题,一旦高考没考好,是不是也会满面愁容呢?有时候,幸福其实很简单:把你的目标放低一点点,就好了。
(六)
高考成绩公布,我的分数没有达二本线。要不要复读?鉴于我的状况,父亲觉得复读只会加重我的负担,导致结果更糟。于是,我们决定:先走出这个坎。于是我上了一所三本院校。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有时候,人不能钻牛角尖,一条路走不通,试试另一条,说不定会柳暗花明。
大学校园很美,生活很惬意。下了课,大部分男生要么打篮球,要么去网吧;女生要么洗衣服,要么逛商场。还有少部分人,谈起了恋爱。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没有资格。记得在送我上学的火车上,父亲第一次跟人家撒了谎,说我在一所一本大学里读书。我知道,他是在维护我的自尊心。所以,我不能让父母失望,更不能荒废自己。我唯一的信念便是:考上研究生,证明我不是差生!
然而,手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别人花半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作业,我要一到两个小时。做完作业后,我会抓紧时间来看买来的考研书籍和资料,并在上面做好笔记。英语专业的参考书有几十本,我把它们读了至少两遍。前几天,我翻看这些书,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不禁感叹:当时,我在写字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还写下了这么多笔记,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毅力,精力和时间!
四年的大学时光很短暂。毕业在即,同宿舍的姑娘们都找好了工作。只有我,还坚守着那份考研的信念。
(七)
每年的研究生考试,都定在一月份。那个时候的北方,往往是大雪纷飞。我考研那天,也下起了大雪。为了手不被冻僵,我戴上了手套。除此之外,手套于我还有一个作用:给手以支撑,减少手抖。也许听起来好笑,但事实确实如此。
在考场上,我认真审题,整理好思路,然后写下答案。第一题全部是选择题,答案无非是写ABCD。这个对常人很简单的事情,却让我费了很长时间。接下来的问答题,对我更是一种考验。我尽可能使答案简洁,少写几个字,以便让不太利索的手,能坚持下来。
考试终于结束,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然而,当我手捧试卷,递给监考老师后,她却要我摘下手套给她看。原来,她看我一直戴着手套考试,怀疑我作弊。没有搜到小抄,她也不好说什么。但我却流下了委屈的泪。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被人怀疑作弊。
几个月后,考研成绩公布了:我是本专业第二名! 我激动地一下子扑到妈妈怀里,大哭起来。所有的委屈,痛苦 ,抱怨,在那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激动,高兴和骄傲。有苦才有甜。经历了痛苦,才能更好地品味甜的滋味。
(八)
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到大城市打拼。在这里,我找到了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生活渐渐地步入正轨,但手的问题依然没有好转。而且,情况变得更糟。紧张感像是瘟疫会传染一般:从最初的不能写字,发展到不能握鼠标,不能用筷子,甚至连睡觉,手都放松不下来。为了能够正常生活和工作,我开始学习用左手握鼠标,用筷子。那时候,同事们都以为我是左撇子。
多年来,我一直好奇: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一次,我试着在百度里输入症状,结果发现有人和我有一样的症状。这种病被称作“书写痉挛症”,常见于长期从事精细动作的人。后来,我时常搜寻一些这方面的资料。一位患者在帖子里说,一开始,他也很着急。但越着急,手就越紧张,越抖。后来,他索性不管了,该工作工作,该恋爱恋爱,结果反而好了!
可是,我工作了,也恋爱了,我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这种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有时候我想,兴许我的毛病和别人不同,一辈子都好不了吧!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可以用左手吃饭,握鼠标,只不过写字有些慢,有点疼。这样想过之后,这只不利索的手便不再是我的负担,反而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已然习惯了。
幸运总是在你不经意间降临。
大概工作一年后,也就是2013年,我的手突然恢复正常了:可以写字,可以用筷子,可以握鼠标...足足九年,我从一开始的怨天尤人,到后来的接受事实,积极面对,到最终的恢复正常。把我从黑暗、痛苦、孤独的深渊中拉上来的人,不是上帝,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有些时候,医生救不了你,亲人救不了你,别人更救不了你。唯有你,才能拯救自己。
经历过那段痛苦岁月的我,已然变得更加坚强,成熟,懂得拼搏,更懂得珍惜。 现在的我,靠着自己的拼搏和努力,已如愿成为一名高校青年教师。而这,并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终点。我依然会继续拼搏奋斗,而将我推向更高点的人,唯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