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清运垃圾的，是一个老头。他每次出门工作，都带着他的小孙子小臭儿。这爷孙俩，就跟院里的垃圾一样，整天弄得脏污不堪，小区里没有人搭理他们。但谁曾想，臭小孩小臭儿长大后竟成了有出息的人，他爷爷却没沾上他的边。

赵无定的父亲，是一个美术学院的老师，他们一家都住在教职员的公寓楼里。无定总爱在阳台上玩耍、看书、吃饭、画画。这一天，他在阳台上看见那个清运垃圾的老头，腿有点残疾，走路时，两条腿相互打架。还有一个小孩，那是老头的孙子。

老头在清理垃圾的同时，也在翻着垃圾。有时竟也能翻出一些好玩的、好吃的，有时是雪花膏的空瓶子，有时是脏污的玻璃弹珠，对于小臭儿来说都是好玩的。

这一天，老头翻出了一包炒栗子，不知是谁家丢的，总是些发霉的，快要腐烂的，老头从中挑出一些，用他那仅有的几颗残破牙剃开，竟也有能吃的。老头把剥开的放在手心中，大声叫着已经跑远的小臭儿，由着小臭儿一点一点地拈起来，放进嘴巴里，老头的眼睛随着小臭儿的手移动，脸上笑开了花。

无定在阳台上看到老头叫小孩为“小臭儿”，就觉得名字新奇，就也大声叫了小孩：“小臭儿”，刚开始小臭儿还没反应过来。无定又叫了一声，小孩才觉察出声音来自楼上，他皱紧眉头，一脸的愤怒，朝着无定，对爷爷说：“爷爷，有人欺负你孙子！”

老头闻听，立刻问：“谁，是哪个敢欺负我臭儿？”然后朝着小臭儿的眼睛看到了，在阳台上弹出半个脑袋的无定。

无定否认欺负小孩，说：“你不也叫的是小臭儿吗，就是小臭孩，臭臭臭！”

老头叫无定下来，把那些话舔回去，不然自己就上去了，可要叫他费点事儿！

无定本来还是要跟老头斗嘴的，被妈妈叫回了屋。随后，他们听到了敲门声。尽管老头的腿不对，仍然不影响他上楼的速度。

无定妈妈以为是两个叫花子来要饭的，就说自己还没做饭呢，没有饭给他们。无定出来，老头便指着无定说：他是个学生，欺负我孙子！

无定爸爸叫无定跪搓衣板，但搓衣板的棱早被磨得不那么膈人了。无定妈妈为平息事端，给了小臭儿一块冰糖。

小臭儿贪婪地舔着冰糖，老头逗孙子，要他喂自己舔一口，小臭儿狡猾地只做了假动作，心底里是不愿意给爷爷吃的。

这一点即是叙事，也是引子，更是伏笔。爷爷如此爱孙子，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爱孙子，孙子却不愿意跟爷爷分享甜蜜。

这是无定第一次和老头孙子俩的交集。之后无定下乡十年。十年后，无定回家来，参加高考，和他爸爸一样成为了学院的老师。

而小臭儿，老头说去当兵了，而且已经退伍复员了。

无定妈妈已经去世，是老头给拉回来的。为了感激老头，无定爸爸给老头介绍了一份很赚钱的差事，就是去当裸体模特，当然这其中也有老头自身的原因——典型的丑老头。因为学院想找一个很沧桑，且丑相度高的老人，这正源于赵无定的父亲说的：高级的审美，恰是审丑！

刚开始，老头不愿意，后来老头愿意了，原因是：孙子小臭儿没有彩电，冰箱，就娶不了媳妇！

就这样，老头用自己的丑相，把自己的丑相暴露给大众之下，换来一小时10块钱的报酬，给孙子娶了媳妇。

无定的爸爸有病去世了！老头找到无定，询问他现在还有没有那种模特差事，哪怕价格低一点也行，7块也行。老头这次的原因同第一次如出一辙，还是为了小臭儿——小臭儿要一架钢琴。

老头越来越老了，没有以前的那样精神了，也比之前更丑了，但是由于无定父亲的那句“审丑”的话，老头成了抢手人物，一时间供不应求。但另一方面，他的丑相也被人们津津乐道。

小臭儿混得风生水起，有了自己的房子，宽敞明亮且干净，他不愿意爷爷跟他一起住。他的媳妇，指尖上涂着鲜红的蔻丹，跳跃在钢琴上。

无定这天找小臭儿商量卖画的事。小臭儿很热情的接待了无定，并留他在家吃三鲜馄炖。

馄炖刚下锅没一会儿，老头来了，他是来送一个小玩意儿给孙子的。小臭儿听媳妇说后，连爷爷的面都没见，就和无定在卧室里头，让老头在客厅等。媳妇告诉老头，孙子不在家，还得好一会儿才回来呢！老头想孙子的紧，只好在客厅里等。

馄炖泡在锅里，小臭儿之前告诉媳妇，先不要开饭，要不然以后爷爷会在饭点来。

媳妇不让老头坐在沙发上，怕老头脏了沙发。老头实在等不住了，拿出那个小玩意儿给媳妇，让她交给孙子。媳妇不要，说这东西不值什么钱，你老别把什么脏的丑的都拿这里来，不卫生。

老头最后无奈走了！

客厅里的对话，卧室里的两人都听得清楚，无定很难受，他想说：别这么对待老头，他活不了几天了。但最终没说出口——活到这把年纪，无定早习惯了冷漠的人心，也习惯了这种对待亲情的态度。

学校里给老头算错了帐，少给了老头100多元，无定揣着钱去找老头。可老头掏垃圾的时间变了，在清晨时分就运走了垃圾，无定无论多早都遇不上老头，就打算到老头住的地方去找他。

按照地址找过去，只找到XX街142号，而老头是143号，街坊说，142是最后一户，邮差到这里就返回去了！无定只好无功而返。

直到有一天，那钱被老婆洗衣服掏出来骂他时，无定才记起老头儿。这次无定一定要找到老头。

还是那条街，还是只有142号，再往前走，就是菜田了。无定一直往前走，竟然看见了一个小窝棚，搭在田中央，破破烂烂的。街坊一下子明白了他要找的是谁了，没错，他就是143号，但是他去年冬天已经死了。

无定听着那些絮絮叨叨：老头的孙子混得不错，听说有大房子，天天给老头包饺子吃，早就让老头住过去，老头不肯，说饺子天天吃会腻，大房子住久了也会烦！

老头最后一天出门时，就是给街坊们这么说的，街坊们都问无定：他孙子真的对他这么好吗？无定想了半天，终于很艰难的说：是的！

这是严歌苓的短篇小说《审丑》。严歌苓的文字不好懂，特别是刚开头的那几段，需要细心读，一旦读进去，便就丢不下。

《审丑》，这个故事文字朴实，内容却是发人深省的。孙子的不孝在小时候就已经表露无遗，但爷爷溺爱孙子，竟从来没有引导孙子这方面的教育。

爷爷的丑，是劳苦大众的一个缩影，是底层社会工作人员的写照，但他用自己的丑，赚取了钱，去美化孙子的生活。即使孙子一家都嫌弃他，他在临终前，都不忘美化孙子在街坊中的形象，这一点是最让人感动的——这是世间最无私的爱！

爷爷的丑，恰似一道犀利的光芒，穿透了人们的心灵，转而映射出孙子的丑。爷爷外表虽丑，但一颗大爱的心却是最美的。

爷爷面临着两难抉择，要赚钱给孙子买彩电、冰箱、钢琴，就得在大众之下去暴露自己丑的外表，让人们嘲笑，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这样做的后果是招来孙子的不待见——叫这样丑的一个人爷爷，面子上过不去！

可如果不去做裸体模特，孙子的物质生活没有保障，也娶不到孙媳妇，在传统的中国人心中，是万万不可以的。如果没有孙子物质的步步紧逼，爷爷不会成为丑的化身，让孙子难堪。当然，即使爷爷没有去做裸体模特，孙子依然不待见爷爷，这是注定的结局。

像爷爷这样的老人，其实要的并不多，只是想满足一下想见孙子的心意，住在哪里，吃什么好吃的，这些都不重要。可恶毒的心灵却将爷爷拒之千里，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这是崇尚物质背后的社会悲剧，也是孝道教育缺失的一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