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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跨过一处碎石堆,王小兵还来不及庆幸,崖柏的枝条就迎面甩在他的脸上,当下便起了一道红色的印痕。他烦躁地用手抹了两下,加快脚步向那个被当成临时指挥所的小屋跑去。经过打铁房的时候,看到几个人扛着设备进进出出,心里一阵咯噔,急出一身汗。
小屋的门关着,王小兵猫着腰从门缝往里瞅,看到一个面生的男人站在主位上,不时转身在背后的地形图上比比划划,但具体说什么听不太清。他只好扒住门板,耳朵贴过去,瓮瓮的,隐约传进“撤退”、“保护兵工技术人员”几个词,看来,马上要开打了,他必须再争取一下!这个讲话的男人应该就是特务团的政委杨铁军,全团唯一一个戴眼镜的人,而坐在他下首的黑脸则是团长刘常明。
王小兵正专心想着这两位谁说话更好使,忽然“嘎吱”一声,紧接着“哐当”,人和门板都砸在了地上。所有人,包括王小兵自己在内,一时间都有点发怔,等到一道清亮的喊声“报告,特务团二营三连司号员王小兵”响起时,众人才恍然。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小战士,脸憋得通红,帽檐摔歪了,身上灰扑扑的,双手紧贴着裤缝,站得笔直,动都不敢动。
三连连长陈刚看是自己手下的兵,气得冒火:“你这娃子,咋还扒起了门缝,平日里教给你的都屙裤裆啦!”说着扬起手作势要打。
王小兵站得直挺挺的,稚气的脸上泛着红晕,但陈刚的手落下来时,他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这倒引起了杨铁军的兴趣:“小同志,你有15岁了吗,为什么要偷听我们开会?这可是破坏纪律的行为。”
“我……我已经16岁了,我……我……”王小兵看了眼陈刚,知道他那里没戏,朝着杨铁军敬了个军礼,“报告政委,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参加战斗,我不想撤退。”
“你倒是灵光,还知道政委!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咱们这里地形复杂,都是峭壁和石丛,你一个冲锋号,根本就用不上,还没等你冲下去,鬼子一颗子弹就把你给报销了。”陈刚料想王小兵又得提这茬,这是第六次了吧,前一次还把他堵在茅坑里,撒泼打滚非得他答应了才肯放行。其实,他拒绝的理由给了千千万,最重要的一点,却没有说出来,16岁,还太小了。太小了。
“我不当司号员了,司号员一点都不好,我到这里之后,每天干的就是背诵号谱,冲锋号、集合号、防空号……我把这些背得滚瓜烂熟,也没用上过一回。天天就是站在那个鸡头山给大家吹作息号,我不干了。”王小兵说着,把插在腰带上的冲锋号抽出来甩在地上。铜制的军号被擦得锃亮,就连号管转角的地方也闪着黄光,被丢了后,在地上滚了两下,碰到铁架,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然后嗡嗡嗡又荡了几转余音才彻底停下来。
“干什么!我看你是在这山里呆野了,政委和团长面前,都敢这么放肆了!”陈刚正要向杨铁军他们讨饶,团长刘常明弯腰把军号捡起来,用袖子擦掉刚粘上的尘土,递回给王小兵:“有没有听过‘司号员鼓鼓嘴,千军万马跑断腿’?你记住了,军号是司号员的武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除非你死!”刘常明脸黑,说这话的时候又梗着脖子,在场的人都噤声不敢搭腔。王小兵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脸上发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偷瞄着向陈刚求救。
还真让陈刚找到个由头,刚刚撤退部署的会一开,他就思忖着有个位置可能适合王小兵,让他跟着自己守在“陡石坡”的右侧,分散鬼子的火力,保障兵工技术人员和后勤的安全撤离。地形优势,再加上他在旁边看顾,应该不会有危险,而且正好发挥出王小兵的特长。
“团长,这小子还真有个过人的本事。正好现在大家都在,让他展示展示。”说着,陈刚将众人带到小屋外的一处空地,又朝王小兵点头示意,王小兵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必须好好表现。
只见他从腰间拿下一颗马尾弹,两腿前后弓步,右手抓着麻绳辫,左手持着弹头,架势搭起来了,就等着陈刚确定投掷目标。
要说这个马尾弹长得倒也奇怪,两指粗的麻绳辫缀在弹头下面,俨然一根马尾,是隐藏在黄岩岗的这座兵工厂自主研制出来的一种实用型手榴弹。使用的时候需要抓住麻绳,旋转几圈,再扔出去。因为有了麻绳的平衡,能保证马尾弹头部着地发火,哑弹少,投弹距离也比木柄的手榴弹要远得多。
陈刚站在杨铁军旁边,仔细地介绍着马尾弹,又叫人拿来一颗训练用的实心弹做了一下演示。“王小兵这小子有神力,一般的战士能扔50米,他可以扔到60米开外,而且指哪打哪。”说着,他让人在距离大家60米的地上放置了一个秤砣,示意王小兵往那个点投掷。
见这里围了一圈人,原本忙着撤离设备的兵工技术人员也聚过来凑热闹,这几天一直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阴霾似乎也散开了许多。王小兵手里拿着的并不是真的马尾弹,而是训练用的实心弹,还是王小兵建议他们专门制作的,在大小、重量上和真正的马尾弹相差无几。训练之后,还收到了战士们的反馈,作了不少改进。所以他们对这个小战士还是挺有好感的。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小兵。
只见他两只眼睛盯住秤砣,将马尾弹举过头顶,身体略向后仰,麻绳在他手上抡成了一个圆形,随着手臂往45度方向甩出,马尾弹被送到半空,弹体带着麻绳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叮”,一声清脆的撞击,几乎在同时,人群里响起掌声,连杨铁军和刘常明也对着王小兵点头赞许,同意了陈刚的提议。
“这座兵工厂自成立以来,为全国各地的部队输送了大量武器,挫败了无数次鬼子们的阴谋,逼得他们不得不在太行山展开地毯式搜索。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兵工厂的存在已经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成了眼中刺,肉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哈哈,咱们偏不让他们得逞。特务团此次的任务是以尽可能小的代价保障武器、设备、军工技术人员和后勤的撤离。根据之前的部署,二营继续负责后撤,三营即刻起建筑防御工事,随时待命,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两个消灭一双,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当天晚上,王小兵趴在掩体内,眼睛盯着山谷里大大小小的石头,耳边回想的是团长的话。11月的夜,山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零星长在岗上的崖柏微微动着,发出清晰的“沙沙”声。王小兵看向左侧,月光下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而这边的掩体内除了他,还有两个操作迫击炮的战友,三个人都没说话,安静的月夜,耳边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他也跟着紧张起来。
一个人影在王小兵身边趴下,压低声音说话:“到时候让你打哪里就打哪里,不要自作主张。”是连长陈刚,“第一次真刀真枪,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紧张。”王小兵挠挠头,笑得有点憨傻,“还……有点害怕,但是我想要替阿爹报仇。”
“你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做司号员不?想你阿爹,真是吹唢呐的好手,弹音、花舌,随手就来,小鸟、虫子,没一个声音是模仿不来的。军号,”陈刚摸了摸别在王小兵腰间的军号,“军号,虽然差得远,说到底都是嘴上的功夫,让你学着点,也算有个念想。”
那还是三年前,陈刚所在的部队在某一山村外和鬼子有一场激战,因为在外围铺设了雷区,鬼子久攻不下,最后在村子里抓了几个老百姓,专门用来蹚雷,王小兵的阿爹就在其中。当时陈刚守在一块石头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被推进雷区,却无能为力。地雷激起的碎石,砸在唢呐上,发出一串叮铃哐当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炸声和鬼子丧尽天良的嬉笑,让在场的所有八路军战士无声哭泣。之后,陈刚在村子里找了很久,才发现被阿爹藏在空水缸里的王小兵,就一直带在身边。
“当然要报仇,一定要报仇!”记忆中的那一幕再一次在脑中出现,陈刚的眼睛酸涩,仰头看静谧的夜空。王小兵也是眼眶泛红,趴在石头上,耸动着肩膀低声啜泣。
这样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清晨时分,鬼子们果然出现在王小兵他们的视野中。先头部队大概有四五百人,端着刺刀沿着山体形成的坡度向前挺进。兵工厂背靠黄岩岗主体山系,正面和西面都是接近九十度的崖壁,只有东面有一处天然隐蔽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山谷,被当地人称为“陡石坡”,坡上大大小小的石头林立,行进不会太快。也正是因为这个位置易守难攻,当初才会选址在这里建造兵工厂。现在特务团在陡石坡两侧部署了兵力,王小兵就在防线右侧,用陈刚的说法,这边就是迷雾弹,迷惑鬼子,让他们找不到准确的攻击点,为兵工技术人员和设备的后撤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左右侧一起发力,马尾弹、迫击炮、机枪,一时间山间噼里啪啦,鬼子们行进更加受阻,略往后撤,特务团得到了暂时的喘息。王小兵身侧放了两箱马尾弹,他和陈刚一人一箱,两人清点数量,“我扔了九颗!每颗都炸到人了!”王小兵用手抹了下脸,黑色的烟灰糊开,却没能挡住眼睛里冒着的光亮,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初学走路的孩子傲娇地等待着父母的表扬,刘刚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还真是个孩子呢。
两人正笑着,陈刚突然警觉起来,耳朵紧紧贴着掩体,好像在听什么。“不好,他们派了95过来。”王小兵听了陈刚的话,微微弓起趴着的身体,想要看看下面鬼子兵的动静,被陈刚猛地摁下,“你不要命啦!”果然“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辆相对小巧的轻型坦克在山地上不急不缓地行进,所过之处,因为风吹日晒本就不结实的石块都被碾成了碎石。鬼子兵从躲避的地方闪出来,跟在95式坦克后面,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坦克上的重型机枪和火炮,在八路军的防线两侧陆续炸开,碎石不停从特务团的头顶落下。
刚刚躲避开一波碎石,王小兵从弹药箱里迅速拿起一颗马尾弹,朝着坦克扔过去,结果只在炮口炸了朵几乎看不到的小花,就滚落履带,被压在坦克下面。“该死!”王小兵还想继续往坦克扔,被陈刚拉住:“没用,你朝人扔。这个交给我。”说着从旁边拿过迫击炮,对准坦克开始发射,但看上去效果也不大。鬼子兵和坦克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左侧那边在承受了大部分的火力之后,反击的频率也明显变小了。
“你从后面小路绕过去,看看那边的情况。”陈刚双眼冒着红光,给王小兵下了道命令。王小兵猫着腰迅速回撤,借着地形的掩护绕到左侧。落下的碎石几乎要把战壕填满,很多重伤的战友背靠着掩体,血从头上、手上、胸前不断涌出来,几个卫生员疲于处理,仍然跟不上新增的伤员数量,极力压制的呻吟声传入王小兵的耳朵,让他记起阿爹和乡亲们被炸得破败不堪的身体,“日本鬼子,我他妈的和你们没完!!”顺手端起旁边的机枪,向下面的鬼子兵扫射。下一秒就被旁边的人往下墩,“咋?嫌命长啊?”团长刘常明一看是王小兵,“回去。告诉陈刚,这边的后撤马上就能完成,你们差不多也可以回撤了,妈了个巴子,老子给你们留个空壳子玩玩。”
回到自己的位置后,王小兵的胸口像堵着一口气,扔马尾弹的速度也加快了。看着下面的鬼子兵随着坦克车不断挺进,他已经无暇顾及手臂的酸痛,仿佛变成了一台没有感觉的投石器,拿、甩、扔,再拿、再甩、再扔,总共扔了几个他也数不清了,80个?100个?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流下,渍得他眼睛发疼,四周蹦起来的碎石和土块,不时砸在他的身上,实在太多,干脆不躲了,但即便这样,也无法改变战局,特务团这边几乎没有办法组织起一场有效的反击,坦克车离兵工厂的距离已经少于一百米了!
“你快撤,我再撑一会儿,也撤!”陈刚一边躲开飞过来的碎石,一边下达命令。也不知道王小兵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不回话,继续往下扔着马尾弹。“你快走啊!”陈刚怒吼。“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前一天还扒着门缝偷听的少年,此时脸上的烟尘盖住了稚气,和当初从水缸里探出头来的无辜神情重合在一起,陈刚心下一紧,也不知道这样的长大是好还是不好。
炮火不断向他们逼近,“好,那咱们俩就再支持一会儿,其他人先撤。”王小兵点头,耸动了一下双肩,关节处感觉有轻微的脱臼,他皱着眉,忍着痛,双手左右开弓,马尾弹像花一样炸开在鬼子中间,一朵又一朵,再加上陈刚还剩下的6发迫击炮,果然将坦克的炮管吸引过来。
一块碗口大的碎石被炮火从崖壁上轰下来,砸在陈刚背上,陈刚只觉得嘴巴里涌起一股腥甜,勉强咽下,他将最后一发炮弹装填进炮管,拉着王小兵沿着狭窄的小道后撤,“快走!”
因为过道无法两人一起通过,王小兵只好跑在前面,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陈刚举着一把步枪,腰间绑着几枚马尾弹,顺着坡道朝坦克冲去。
此起彼伏的炮声中,一句“你爷爷在这呢”清晰地传入王小兵的耳中,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听到阿爹对他说,一定一定不要发出声音一定一定不要出来,然后他就安静地躲在空水缸里,不停有脚步声瓮瓮地传进来,心跳声砰砰砰的,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肚子好饿,蜷在一起的手脚好酸,旁边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他是不是可以出来?有人急急地跑过来,他紧张地抱紧膝盖,“啪”他看到了亮光,有点刺眼,他害怕地闭上眼睛,然后有人从缸里把他抱出来,抚着他的背,和他说“没事了,没事了。”现在这个人正冲下坡道,坦克的炮管对准了他,鬼子的步枪对准了他,他像一团破败的棉絮,在11月的风中轻轻地抖动了两下,毫无生机地倒在地上。
右侧没有动静了,左侧还有零星的炮火。鬼子们的脸上露出讥笑,甚至连坦克的炮塔门也开了,刚露出头的炮手和坦克外的人轻松地打着招呼,调转矛头,向还有零星炮火的左侧开去。
突然,一道漂亮的弧线从鬼子们的头顶划过,他们抬起头,惊诧的目光顺着弧线落在坦克的炮塔门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一颗,再是一颗,一共三颗马尾弹精准地投进95式坦克,这个庞然大物在碎石堆里因为惯性前后振动了两下,不动了。
“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哒嘀嘀嘀嘀……”嘹亮的冲锋号在右侧响起,那道瘦削的身影挺立在掩体之上,军号上的红绸随风飘动,像是一股火苗生生不息。
鬼子们循着冲锋号,重新调转了方向,改向右侧挺进。他们身后,麻绳辫铺了一地,在还未消尽的烟火中似乎编织成一道巨大的网,黑压压地笼住鬼子前行的脚步。
成功撤出战圈的杨铁军和刘常明等人,站在原地,流着泪朝王小兵的方向肃穆地敬了个军礼,然后迅速消失在山间。只有冲锋号的回声,不断回响在黄岩岗的崖柏梢头,回响在鬼子的耳边,以及山下平静的村庄里。
本故事纯属虚构,向每一位军人致敬。感谢刘九岁提供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