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阆
早上起床,我在微信上跟我妈说,今天是母亲节,我买了几样东西,快递在路上了。照例,我妈跟我客套了几句,最后她说,让我“用大了”。(温州话“用大了”是破费的意思)听了这词,心里照例不是滋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了。
说实话,我挺不喜欢母亲节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与养母总要来一场这样的客套对话。而刷屏的朋友圈,还有公众号推文,总要掀起一场浩浩荡荡的母爱海啸,我丝毫不怀疑,他们表达的感情之真诚,但大约因为自己没有,所以心里难免刺痛着。另一方面我也特别怕别人祝我母亲节快乐,我不得不在这一天被提醒,我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于是我总免不了被后悔与愧疚交加的情绪折磨上一番。
莫言在《丰乳肥臀》这部长篇巨作里,把“母亲”连同母亲的伟大光辉形象描述得比曲折的爱情故事更荡气回肠,令我深为叹服抽象意义上的母爱之“亘古长流”。只是,作为个体,我命运的战场,总是离不开“母亲”这一角色。
其实我不姓许,我原来姓陈,是生我的母亲,令我丧失了我原来的姓名。我没有再见过我的生母,只是今年去过她的坟前。据说,在母亲生前,她还是数次打听过我的消息,我毫不怀疑,她在临终前依然对我心怀愧疚,她的一时失误改写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且几乎不可能再补救。今年我第一次在我亲爸家过年,宋医生当时说,今年她不再担心我了,有这么多人。只是我依然如生了病的小孩,对人世间的一切团圆感到茫然无措。命运一旦被改写过,就永远撤回不到从前了。大姐怕我还怪妈妈,我现在当然不会怪她了,我相信了命运,没什么好怪的。
从我记事以来,我的第一场扩日持久的战争,就是我跟养母之间的。小时候,我很怕她,因为怕有什么错和把柄又落她手里,免不了要挨打受骂。那成长的十多年,我总是表面不敢违抗她,心里在跟她斗争较劲。当时唯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斗赢了她。就是她盼着我读书读不起来,而我偏偏一路考上了。其实我们撕破过脸好几次了,小时候,她说,“谁叫你亲妈不要你了”。这句话大约让我哭到断气,于是,长大后,有一次又斗气,我回敬她,“你养我的,我会全部还给你”。后来,我在非洲不要命地赚钱,终于为自己扬眉吐气,还清了家里欠的所有债后,我简直觉得,我的脊梁骨第一次直立起来了。这好似宣告,我与“母亲”的这一场战争,我终于胜利了,但我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哀伤。养母其实还在担心,我为小时候的事情还记恨她。但事实上,我没有了。因为观看她作为别人的母亲,所经历的种种操劳心酸,虽然那并不是为我,但我同情她作为“母亲”被迫而又自愿的悲苦命运。那场战争早已经结束,我与自己的命运和解过了。我真希望,我与养母之间,存在多年的那些不必要的客套有一条能被打破。
从前,我以为,因为我的身世特殊,所以我眼中的“母亲”形象才别具风格。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比如作为“独生女”成长的一朋友跟我说起,她与她母亲的种种,原来亲生不亲生,一个孩子还是几个孩子,不是问题所在,从小到大,她也在跟她的“母亲”进行着一场属于她们的战争。后来我最好的朋友,又跟我说起,她的母亲现在简直成了她的磨难,令我愕然。原来,所有的母亲都不一样。天下,没有统一的母亲形象,也决不该有。
其实,我一直觉得,整个社会给“母亲”这一角色赋予了太多整齐划一的责任。造出母亲节,歌颂母爱的同时,也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送进了“母亲”的牢笼。比如我的养母,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在母亲的轨道上当牛做马任劳任怨数十年如一日,我在同情之余,又会痛恨这种被无形强加的“心甘情愿”。
这个社会给了母亲太多不该由其承受的“枷锁”,我真想说,与其歌颂母爱,放所有的女性去自由选择她的活路吧。
她,首先和始终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