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四下烛火已熄,殿中还萦绕着淡淡的兰脂香气,香炉中细细的烟雾袅袅升腾,她徐徐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天花板和一众默默忙碌的宫人。
已无了昨日的乏力,全身筋骨却绞得生疼。她翻了个身徐徐撑着龙榻坐起,便立即有人注意到。
三五个打扮整齐的宫女迎着满面庆喜的笑意端着衣物过来,领头的那个带着众人行了礼嬉笑颜开道:“郡主醒啦?陛下上朝去了!陛下走时吩咐,郡主若累了便多憩一会儿,就是到了下朝也不打紧!”若离瞧那几人使弄着眼神羞涩地讪笑便知她们做何感想。
虽然全身酸痛,可这龙榻却是再不敢多呆一刻了,“更衣吧。”她也不想多费口舌解释什么,这宫内宫外的人瞧的都是表面,又岂是自己能解释的完的?况且此事,说多了恐怕只会欲盖弥彰。
她下了榻,宫女们七手八脚地为她更衣、簪笄,今日妆容衣饰似与平日不同,虽不知具体有何寓意,却是各种繁重饰物,华贵之至。她也不拒绝,便依着她们穿了,既是父皇有意安排,想是也不能改变什么,到时闹个天翻地覆还得自己担着。不知为何,经了昨日一事,她觉得自己已逐渐失了那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况对一切不管不顾的傲骨,她的心渐渐沉了,不再想争什么了……
一切都太乱了、太乱了……
由几个宫女引着路,她又一次穿过那数道珊门,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在昨日,却仿佛隔世,已记不清当时心境。只此时.......心中却无比平静——即使她知道,这道道珊门外面、这即将面临的外面有什么,只是她已不想也无心理会这些如潮水般扑面而来的闲言碎语。
此时......心........静如止水。
在殿门打开的一霎那,随着清晨初生日头那道愈来愈烈的耀眼的光芒射入,不远处一个人影朝这边望了几秒,便立时如离弦的箭一般自光束中飞奔而来。
在未及反应之际,她已在一瞬间被一个结实健壮、又透着域外粗鲁凶悍气息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始料未及,着实把她惊到了,而此时正伴着急促颤抖的呼吸越来越紧,似要把她的全身骨架挤散似的。
见他莫名其妙地上演这么一出激动人心的戏码,她心中顿觉莫名其妙,自是好笑,心情自也好了不少。“我.......快断气啦……”由于他高大的身型,她使劲扯着脖子才只露了两只含笑的眼睛在他的肩头,而紧贴着他温热肩膀的脸颊唇畔早已笑成了一条弧线。
番骁方觉自己做的过了,这才放了她退开半步,两只手还意犹未尽地留恋在她肩头。他上下打量着她,却也不行礼,反倒是垂下头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一阵憨笑,眼中却噙着泪光。她知他心中有话,却不知如何表达。
看着他噙着泪又悲又喜地打量自己的憨态,她更是被逗笑了。“怎么了~?我又不是死了?你还备好了等在这里抬我尸首啊?!”她眉开眼笑地打着趣,却是笑的更起劲了,眉眼间全是大难之后幸得逃生的欢快愉悦神色。
眼见他方才紧张的神情,又冲他为了自己在亓擎门外守了一夜,便知时过境迁,他已想开了,也不同自己计较番锦的事了。仿佛看到初次在王府见面时那个率直憨容、豪放不羁的番北王子,心中自是高兴。
见她打趣,他亦不好意思地笑笑,心中猜测着怕是自己紧张过头了。她却绕过他径直往回走,“如今要回宫把这一身的枷锁褪了去!你送我吧!”她未停脚步,回眸朝他甜蜜地戏谑一笑。他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刚出了宫门,便见莹儿从相隔不远的巷口跑来,到跟前便关切地仓促行了礼道:“公主受累了,可有无怎样?奴婢送您回去。”若离如今看到她,却不似之前那么排斥了,或许是感谢昨日她不计前嫌不计私利通知了大哥吧。只是此时,她为何从那边过来?实为蹊跷。
她未答任何话,忽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径直绕过莹儿向着那巷子一步步过去,她不知自己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也不知在寻觅什么,只心绪越来越乱........
霎那间转过墙角,却空无一人,圆拱的门廊连接着空旷的红瓦宫墙直通向远方。不知怎的,忽有一丝失落。
“怎么了?”番骁见她一见莹儿便似失了神,遂跟上向她眼神期许的方向望了望,又望望她。
又岂会有人?会有何人?
她忽觉自嘲,遂眨眨眼,僵硬地朝他摇头笑笑:“没什么........”
她垂下头往回走着,“昨夜睡的乏了,谁知这一出来就辩错了方向……”她不好意思地垂眸笑笑,“见笑了。”
她没停步,一面躲避着他关切的眼神一面找着漏洞百出的借口,却不曾留意到方才的话已让番骁变了脸色。
莹儿跟上他们,犹豫许久,翻眼看了一眼番骁,见他未注意,便贴近若离嘘声相告:“他在的!”
如今出了事,有心无心的都或明或暗地问上一番,独他不问,偏是见自己出来便转身走了,倒是比番骁还显得断然许多。他心中不可能没有疑问,如今却抹不下这颜面当面问个明白,还有意无意地派莹儿来打探.........恐怀着这几番细腻的小心思,也就自己信了他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太子!
听了莹儿的话,心却莫名地安了。
她未回头,也未停步,面上却徐徐浸染了一袭绯面的甜笑。
待他们走远,那巷口,一个身着蛟锦的高大身影慢慢移出来,幽邃苍茫的眸子凝望着三人和谐的背影。
他知道,如今她经了这一夜,无论与父皇商议的结果如何,心中也都踏实了,劫后余生的欣喜自不应让自己的伤感搅了局.......
他知道,番骁、父皇、秦陌寒、甚至大监......乃至任何人,于她而言都比自己更容易亲近,就如刚刚她与番骁和谐愉快的对话一般.........
除非自己弃了这高位,否则她定处处躲避,刺痛着心违着意来躲避........只要自己还在宫内,与自己共处,她终良心不安!也定不会接受自己的百般呵护..........
他们的背影早已在下一个巷口消失了,他却仍久久伫立着,凝望着,不知在盼什么.........
。。。
“你......没什么想说的?”见她一路无言,番骁终于忍不住了。
她自知他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遂摆出一脸无辜故作不知,故意挑逗着:
“没有。你想让我说什么?”
“.........呃..........”
他抓了抓后脑,不自然地望望四下跟随的宫俾,见都垂着头各走各的充耳不闻,才放了心。
他又望望莹儿,凑近若离犹豫半天轻言:
“呃……
昨晚.......
陛下.........”他暗示着眼神,仿佛要从她的眼中里直接得到想要的答案。
“陛下怎样?”她看着他扭捏的样子很是可笑,仍故作镇定看他如何作答。
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这话确实难以启齿,但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陛下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她眨着大眼睛一脸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心中早已笑得无了章法。
“有没有........”见她仍不解,他心中焦急,接的倒是快,却仍问不出口,也不知如何问,遂一撇嘴:“su——算了!”又迅速回到刚才的距离继续走着,焦急却又无措的眼神四处闪烁躲避着她狐疑的目光。
她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更加羞得无地自容。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到大哥,别人谁都可以问,但惟独他问了,自己反倒会多想,甚至会怨他.......
她感谢他——谢他不问。
许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他不问,非是不着急,也非是不在意……
或是信着,或是他心中已有了情愿坚信不疑的答案,只这么信着,无关事实,永不会变..........
她不由得讪笑着扬起面迎接初晨的阳光,今日的空气吸吮入体也格外爽朗。
走了几步,见番骁羞愧难当,她亦知开玩笑要有度,毕竟他是番北王子,颜面还是要维护的。她径直歪过头去调皮笑着轻唤他:“喂!”
“谢谢你!”
此时的好心情衬得话语间无比的轻松自在。
她甜蜜地笑着,脸上如初放的水仙一般蜜意甜美,却不给他留半分细细欣赏的机会,话音未落便迅速垂下头不再看他,只是笑意仍未褪。
他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望她一眼,却是垂着头,一脸娇羞甜笑。他一时看得痴了,仿佛初见那般.......见莹儿正看着,他方回过神,不自然地收回眼神直视前方尴尬一笑,僵硬地抽动嘴角:“谢........谢什么........”
“亓擎门外跪了一夜。还.......那么大雨........”她是真心感动,为这份赤诚感动........如果,自己和他——还能算得是朋友的话。
“方才就这么进去了,你........不怕他啊?”她别过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陛下让我去的!”番骁自觉她的话莫名其妙,却也是一脸茫然。
听了这话,她一时陷入沉思:这算什么理?父皇不是要将自己长久留在宫里吗?如今不许大哥迎,不许莹儿迎,为何反倒让番骁去迎?莫非一夜之间前庭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动?莫非番北已将父皇逼到了一定境地——让他不惜牺牲皇家颜面、拿一个已名节扫地的公主来换得些许利益?!昨夜他又为何突然离开?........
她突然意识到昨夜自己既然已被下了药,父皇便一定早有准备,而自己能够在这种境遇下逃脱也绝不是一时侥幸!
突然背后一凉,莫名生起一阵令人胆寒的后怕。
前庭定有人想要自己嫁去番北以修两邦之谊、百年之好,也定有人千般抗拒万般阻挠!——昨日齐国公在这“碰巧”的时间“碰巧”的地点敬献的青梅酒便已说明了一切!只是他们的手太长,竟已伸到了后宫,还能左右逢源!
父皇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出异样,却还不是顺从了事态发展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或许.........他只求这一切有个合理的说法,而自己.......终怪不到他身上!他要的,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只要于他无威胁,至于结果如何,顺其自然便可,本无需他自己、也无需任何人伸手一搏……
见她不发声,一路眉头紧锁,番骁便继续解释:“我在亓擎门外候了一夜,今晨陛下的皇辇上朝去正好路过,我便问陛下昨夜你在里面可伤着了……”他自坦率,却仍一脸茫然,不知她为何突然这般心绪不宁。
“你便这么问他了?”
一听这话,若离惊异于他面对父皇的率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担心得紧,自然问了。”
“那........他怎么说?”
她起了好奇的调皮心思,倒想看看一向威严的父皇被这不明就里的番北人当着众多奴才问出这等事下了颜面该如何收场。
“他只说让我自己进去问你,便没说别的。结果我迎了你出来,你却不答我。”他有些不满,脸上神色也黯淡下来。
若离微微一笑,方才的神情、眼色明明已悉数答了他,谁叫他神经大条不懂得察言观色体察心思?只是这种事情又怎得让一个未曾经历过的少女用言语表达?!
心意相通这种事,恐怕也只有大哥了……无需言语,无需任何,只一个眼神,便全数明晰了........而番骁,无论他有多么善,多么诚,终究不了解自己,他不会尝试适应自己,也更走不进自己心里........
“你猜!”她满脸坏笑,继续顽闹着推辞,拒绝正面作答。
“不是!.......这.......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猜啊?”他有些着急。
“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答啊?”她有些无奈他不通人事的愚钝,却又不满他穷追不舍的追问。遂加快了脚步。
“哎呀我真猜不到!你就答一句,也算从你嘴里说出的,我便安心了……”
“猜父皇的心思啊……你们不是相谈甚欢、相处融洽吗?”她拿话激他。
番骁如此不顾天颜,父皇却不惩戒还一味纵着他,她不满于父皇对番骁特殊的偏袒包容,这让她不禁担心自己会在不知何时突然背负着污浊的骂名被嫁去番北......
眼看到了离显宫门口,她却未停步告辞,直接迈足入了院。背后番骁方想跟过去便被两个宫女拦下,只得稍稍高声喊她:“我知道我自欺!”
她停下,只想听听他想说何话。
“我.......只要一句话。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再不多问了!”见她停下,声音也低了不少。
她背对他勾唇轻蔑一笑,如今自己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即使把真的说成假的也便信了,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她倒想看看他是否当真只信了这言吐。她徐徐转过身,满头雍容华贵的彩饰随着身体的旋转发出呤呤咚咚的清脆震颤,在阳光下散发着神秘的异彩。
“那你听好了!”
“我........”
“凌苒郡主。”
“打今儿起!”
“是陛下的人!”
她故意望着他挑逗地神秘一笑,在他一脸呆愣的惊诧茫然中转身便向院中走去。
那番骁方想追问,可刚一开口便被莹儿拦住打断:“哎.......说好了再不多问的!”她一脸坏笑地徐徐关起殿门跟了过去。
若离向殿内走着,再未回头。
细想想方才的事,不禁轻蔑一笑:
他——自是不信的。
既自知若得了想要的答案便信,得了不想要的便不信,又问自己做什么?!明知自欺欺人,却想求一句话来安心罢了……
而自己........又是多少次?多少次........
多少次做着同样的傻事?求着大哥同样的回答?
自欺罢了……
愚蠢地求安心罢了……
在外人看来是何等的可笑之至?
.
或许......信别人终不如信自己——
像大哥那样——
不问。
只信着....自己情愿信的那个答案.......
佯装糊涂。
只受着....自欺带来的安乐......
或.....
更——
活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