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1481

(一)

48岁的加立夫妇最近两年来,不知什么原因,整天争吵不断,理由五花八门,内容无所不包。比如丈夫一上午不见踪影,摆在卧室的一个充电插头,妻子找不到,就像丈夫质问。

因这声质问里包含了怀疑,抱怨,指责,污蔑,就立马由对话升级为争吵谩骂。事件往往是这么开头的,“你上午去哪儿了?怎么打电话都不接?”“插头明明放那里,怎么就找不到?见鬼了!怎么我出去一天,晚上就不见了呢?”女人这样大声说道。

“谁拿谁断手,没东西就往我身上赖。”从这句话开始,丈夫加立就开始用各种诅咒、起誓、发怨的话一波高过一波的向女人抛过来。

″不是你拿,谁又能拿,一整天就你一个人在家?”很快整个屋子充满了咆哮的吼叫声,有时硬生生穿过了墙壁,窗子,向没遮掩的室外扩散。他老婆急忙紧紧地关上窗,一下放低声音,对他丈夫发出最后的警告或通牒,“小点声,儿子快放学了。”

她的丈夫听了立马不言语,就好像往燃烧正旺的火上泼了一盆凉水,火焰立马瘫软成黑色的灰烬。或象一辆超速行驶的车,猛地一刹车,嘎然而止,速度之快令人难以置信,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加立夫人-明蓝,最近一年多,总是怀疑丈夫背叛了自己。

(二)

他们夫妻住在一栋六层综合楼的三楼已十年之久。那楼房的式样,像当时许多的小城市的楼房一样,外墙灰白相间,四面平平整整,看上去就是一个长方体的大盒子,大盒子上再整整齐齐地又划出若干个小长方形,毫无美学,更别谈建筑之美,上面五层是家居住户,下面一层是可以做生意的商品房。

加立拥有一间30平方的小门市,经营着一家服务公司,项目繁杂庞大,小到修锅补碗,大到开锁钻墙,总而言之,就是家里用的,一旦出现问题,都可以找他加以维修或更换,生意以前还是蛮好的。

但在2020初始,一种突如其来的病毒袭击了小城,加立的生意陡然锐减,这令他火气更大,火爆脾气更加放肆。他的妻子在一个自助餐厅打工,早出晚归,他们有一个日渐高大,上中学的儿子,每天每时看着都要长成小伙子。

去年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不是很频繁,半个月来一次小冲突,看上去是对和谐生活的试探,很快就翻过去了,重新家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可随着2020年的深入,争吵密集程度就像雨后林子里的蘑菇,密集又而涉面广阔,经常从一件小事扩展到对夫妻婚姻生活来一次历史性的大搜索。

某年某月,加立对某个女人抛了媚眼,某年某月加立离家三天和某个女人私奔……最后转到目前的重大事件,就是加立好似背叛了妻子,和一楼门市房的贾寡妇好上了。那女人开着一家只有20平方的理发店,单身已有七八年,但她男朋友更换不断,比不单身的还要多。

五十岁的贾寡妇可能是姿色渐衰的原因,找她的男人门可罗雀。她每天打扮的像个30岁的女人那样,上眼睑和嘴唇红的触目,白粉扑的打皱,穿着超短的黑皮裙,短的包不住屁股,可露可不露的界限提的要比一般女人高,这样的女人对老老实实、一心想做贤妻良母的明蓝来说,很是反感,放而远之。

没想到的是丈夫在年初总往她屋里跑,帮安个热水器,修理一下堵塞的下水道,为花盆设计一个花架,总之就是去的次数多了,这个兆头一下子引起了明蓝的注意,这明明是要生出点儿事情来,明明是要拆散家的节奏吗!

更可怕的是丈夫的身体不仅要背叛,连精神也愈加背叛,竞惦心起那女人,他的钱经常不翼而飞,可真凭实据又抓不到,这啃噬人的疑虑象一只恶毒的小虫子在心里蠕动,令她不安、焦燥。

她总想从和丈夫的争吵声中窥探一两句确凿无疑的口实,可争吵起来的丈夫就像威力十足的火药桶,噼里啪啦地炸响,没吵上几句,那势头就要爆燎到屋顶,她怕别人听到,当争吵达到白热化程度时,她首先鸣锣息鼓,垂头丧气、心烦意乱地跑进厨房,一声不吭了,特别是在她儿子快放学时。

没有哪个时代象加立夫妇这个时代,对爱情、对婚姻这么不自信。

(三)

加立的店位于商品房的六号,七号是一家饭店,经营着各种炒菜,早餐还有盒饭、包子、饺子、面条……应有尽有,外卖也送,从早上4:30到晚上8:30。经营这所饭店的是一对接近六十的夫妇,女主人体型臃肿,面色蜡黄,眼泡红肿下垂,走路缓慢,一看就是一个常年熬夜,工作疲劳,辛苦,又得不到安慰的女人,所有的生活特征都从外形上显露无疑。

八号就是贾寡妇的理发店,九号是一处八十多岁的老头住所,同时住的还有他的女儿,十号是中医康复理疗所,十一号是家电修理,十二号是中医养生馆,五号是火锅店,四号是馒头店,三号是干洗店,二号是食杂店,一号是接骨按摩中心。

从天气转暖的春天开始,各个门市房的门都敝开着,女人们站在门口,东家走走,西家看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虽然今年说话与以往截然不同,都得带着口罩说,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她们指东道西。男人们坐在门前的木凳上,不时把投向大街的目光移到这些邻居的身上。

明蓝下班回来时,大多太阳已经偏西了,她不擅长也不适应,更没有时间和这些商户三五成群的扎堆在一处聊天儿。

每当明蓝路过这聚集着的一小堆人时,脚步也不停,礼貌地打个招呼,匆匆而过。她们好像早已习以为常,一点儿也没有因打招呼而被打断的感觉,继续交谈,明蓝也能从一句、两句话里略听到她们谈的什么,无非是楼上502家的小媳妇好久没回来了,把头六楼老张头又找了老伴,以及二单元403家的儿子大学毕业了,不找工作,不出门,闷在家里干什么呢……这些斑斑点点的杂事真让人操心。

(四)

最近,丈夫越来越难以在家安心、稳妥、踏实地呆上一会,回来就要吃饭,放下饭碗就要走,很快不见了。

明蓝对于丈夫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颇生疑窦,这疑窦是有来由的。她丈夫和她说的话越来越少,共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差不多晚上9点多才转回家,而且还是一头扎到沙发上看手机,最后挪到床上看,直至打起呼噜为止。全然不顾一直挽着袖子在厨房忙上忙下,料理一家人吃食及洗涮衣服的她。这孤独的忙,令她心力憔悴,她对这乌七八糟的生活真想一走了之,可她做不到。

立秋的第二天,明蓝下班儿特别早,也就是午饭刚过。她急匆匆的回来,远远看见丈夫坐在门口,正和邻居说话,即七号的疲惫女人。

她走近说道,“姐,中午没休息一会儿,”

七号女人回头朝她笑着说,“下班真早啊!″

“嗯,下午没事儿就回来了。”她答道。她把目光瞟向她丈夫,他脸上挂着笑,只字未出。三个人面对面站着,七号女人把身子稍稍转向她丈夫道:″你对媳妇好点儿,谁也不行,到时候还得是老婆,一天净听你大喊大叫,有时还听见你家楼上乒乒乓乓地响,是不是又打媳妇儿啦?她那么瘦,哪受得住你打!”七号女人的目光从明蓝脸上迅疾扫过,仿佛想从她的眼睛和表情上加以确定这个事实。

明蓝的心咯噔一下,羞耻,愤怒一起向她袭来,多么丢人啊,谁都知道了,她们竞认为自己整天挨打,而这一切都是因她丈夫的种种行为和狂轰滥炸的暴脾气引发的。她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缓慢说道,“吵吵是有,但没打我。”七号女人又对她丈夫一顿教训,句句都是老家传下的真理,听得明蓝异常感动。

没有谁这样语气诚恳,推心置腹地帮她指责丈夫的不是,她重新打量这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心里很过意不去以前对这女人的怠慢。

她格外地对这女人亲近起来,劝女人回屋睡个觉,休息休息那看上去几乎抬不起双腿的脚,女人回屋了。她恨恨地盯了丈夫一眼,就跑上楼。整个下午,她心情沉重,她自己这不是给人讲话的材料吗?不仅要讲,还得指指点点地讲。

但另一个角度,她又十分感谢这七号女人,不仅告诉了她问题的严重性,还帮着自己说话,她心里着实感谢这个女人,看来她丈夫对她也不是很好,要不怎么说的那么犀利,怎么那么讨厌男人打女人。

而且夏天有一次,明蓝回来的特别晚,走到她家店前时,她和她丈夫正准备打烊。女人眼睛望着从她身边走过的一个踏着高跟鞋,身着旗袍、有几分曼妙身段的女人说道,“这衣服真好看,”她丈夫的眼光还没从旗袍女人身上收回来,就说:“那得看谁穿,你穿试试!”

七号女人一下子火了,“我穿怎么啦?怎么睢不起我?”她丈夫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掉转头,钻回了屋,女人愤愤不平的骂两声,也回屋了。唉,女人真不容易,这么能干的女人还是不容易,明蓝想到这,忽地有了个想法。

两小时过后,估计七号女人该休息好了,她拎了别人刚送给她的一袋苹果,一袋橘子,又当礼物推开了七号女人家的门,她说道:“姐,家里吃不完的,你帮着吃点,”那女人一脸的惊异,而后满是笑容地接了过去。明蓝心满意足地跑上楼。后来她尽量控制自己少说话同丈夫,不说话就不能吵,别人也就听不到了。

(五)

贾寡妇真是讨厌至极,总穿得异乎寻常的少,在她丈夫的店前走来走去,今天送过来一个吹风机修修,明天又喊她丈夫过去看看冰箱怎么不制冷了。她看见了,气的心神不定,又不能阻止,怎么也不能阻止丈夫挣钱呢?况且又没有什么确实的把柄说他俩怎么、怎么样了。

然而有一天,加立骑摩托车带她看地板回来,他们打算重新装下房子。贾寡妇正站在门口,对从她身边驶过的摩托车喊过来一句话,“加立,看来别人都不行啊!”加立在自家门前,停下车回道,"当然,老婆不行谁行?”明蓝望一眼理发店女人,没吱声,边上楼边生气,这不明明是挑衅吗?

时间不因人心负累、沉重而变得缓慢,雪还是漫不经心地飘下来,冬天来临了。那是一个星期二,晚上5点多的光景。

雪下的薄薄一层,明蓝踮着脚尖经过楼房的转角,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的木凳上,坐着那个既熟悉又时常倍感陌生的丈大,他正侧头对七号邻居女人说着什么?

她走近一看,七号家的窗下堆了小山似的又绿又粗壮的大萝卜,七号女人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握着萝卜正在修理。

″怎么买这么多萝卜?”她不由得惊讶地望向七号女人?

“亲戚今天送的,你挑两个好的,拿回去吃!”七号女人说的稀松平常。她客气道,“谢谢,不用!我买了。”

她望望她的丈夫,他还和以往一样,从他脸上看不出因她回来而产生的丝毫的动人之处。她站在一边,望着满眼的大萝卜,心想的是今年又丰收了。

待她要上楼时,她丈夫示意她提两个萝卜上去,她这才注意到她丈夫的脚边也堆了六七个大萝卜。她这人有点害羞拿别人的东西,装作没听见就上楼了。

(六)

冬一寸一寸地往里走,雪一厘一厘地结了冰,冻手冻脚的时候到了。

那是一个星期五,午饭过后就下班儿了,她想利用孩子没放学的时间去买顶帽子。穿戴好走出门时,外面阳光还亮闪闪地铺在墙和大门的玻璃上,一群七八十岁的女人两手高擎着红的,绿的、粉的……喜洋洋的扇子,正聚在门口练舞蹈,她不由得笑了,生活真好。

她坐线车来到了市中最大、最有级别的超市,一走近里面,热乎乎的一股暖流扫遍全身,她的心不由自主的舒畅,穿过整齐的展柜,高高的陈列架,样样商品都看着有质地,有光泽。

她放慢脚步,向帽子区走去。刹那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和背影的颜色撞到她的眼里,″那不是自己的丈夫吗?”在这碰到他,太令她惊喜万分,她想悄无声息地从后面靠过去,吓他一跳。

丈夫的一个动作把她僵到了十码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了。

她丈夫的双手正举着一顶紫罗兰色的、毛茸茸的帽子往一个着卡其色大衣的女人头上戴,他的表情是那么认真,眼光那么专注,仔细地上下端祥着那个被戴帽子的人,他的样子是那么绅士,那么怜爱,那么无可挑剔,她好像从未看到过。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跳的仿佛灵魂出了窍,要蹿出来了,脑袋一片空白,像一颗炸雷在她头上炸开,她浑身颤抖,踉跄着险些倒下,可她还是身不由己地向展物架后面躲了一下,待她忍不住再去看时,那女人的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她的眼前,他俩紧靠着,她丈夫手里提着那个紫色的帽子,那个着卡其色女人试过的帽子,那个胖乎乎、长头发的细眼睛女人。

她认识且塾视,这女人就是己经搬走两年,曾在八号经营天狼保健品的单身小媳妇张娜,她还是七号疲惫女人的外甥女,明蓝想一万次也没想到是她,她看上去多么大大咧咧呀!

(七)

她在无比惊骇间万念俱灰,生活什么也不是,自己是一个悲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去,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可瞬间,一个意念骤然跳到她的脑海,这意念明确又清晰,好象她转过生死场后的大彻大悟,令她大大为之一振,多年来压在她胸口的苦闷和沉重陡然间掉落,连呼吸都轻松地散发着香甜,自由和广阔的世界一下呈现在她眼前,她觉得自己强大的可以俯瞰人间,她的面前没有敌人,只有众生。

她被这巨大的信念带来的喜悦猛烈地撞击着,她向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快乐、用力、无所顾忌地向前飞跑,跑过人流,跑过目光,跑向他们,当她携着自己的喘息站立在他们面前时,毫不迟疑,脱口而出:“你们结婚吧,我祝福你们。”她意志的坚定,心灵的坦诚,人性的善良一并的,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的脸上,幸福的光芒笼罩了一切。

任何一句解释和赞美对她都显得虚弱无力,矫揉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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