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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在2009年的冬天,和我同行的是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对我的精神和肉体实施嘲讽、打击、揩油等罄竹难书穷凶恶极行为的杨英占。那次我们的行程是从重庆到济南,横跨了地图上很长的一段距离,要是在欧洲,相当于做了几次跨国旅行。
后来,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吹嘘自己曾经去过哪些城市,我就会很见过世面地把这趟车经过的城市一一列举出来,连那些名字生僻得仿佛世外桃源的乡村街道都不放过,直到对方面红耳赤悻然罢口。
前几天有做医生的朋友对我说,你的鼻窦炎会影响你的记忆力,不过你这么大年纪了,忘掉点事情也没什麽 。我不作声,心里总隐约觉得他可能之前跟我借过钱。
记忆力衰退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果断忘记了这次长途跋涉的起因是什么,我只记得我的最终目的地是海滨城市青岛,可是我为什么会吃错药似的跟在杨英占后面挤上这趟连南京公交车司机都不敢开的绿皮火车?我绝不相信自己是为了节约几百块的机票钱,一定是有比囊中羞涩更加崇高的理由。
也许,我是为了体验人生,一定是这个原因,一定是的,当你坐在轰隆前行的火车上颠沛流离的时候,你也许也发现了这样一个你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这辈子,你只能在路上,永远在路上……
2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爱火车。但是我爱上了那样一种状态,那样一种充斥着无限可能性的状态。也许路只有一条,因为没有靠站,对于我来说,就有无数个方向。
在这辆拥挤的火车车厢里,我和难以数计的陌生人群摩肩接踵擦肩而过,我听见各种声调的争吵、歌唱、交流、诱惑、哀叹和惊喜,我在人群之中行走逗留,顾盼流转,听见人世间最极致奢靡的繁华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本质的欲望。
火车路过成都的时候上来一位在移动公司上班的女孩,也许并不漂亮,但是正值青春年华,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候。她一上车,整个卧铺车厢里的男性同胞都不约而同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伸直了脑袋与之搭讪。不管他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也不管是穿着皮鞋还是球鞋,人与人的欲望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所有人都深陷在无限的可能性里不能自拔。
我不记得这个女孩的脸,因为在这场仿佛动物世界交配季节的竞争中,我并没有得到理想的关注。现在我很想记起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很想知道现在她正在哪里,在和谁行走,在为谁做饭。也许,在我路过的每一张貌不惊人的面孔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只是人与人天生的隔阂使我们听不见彼此心中悲喜交欢,我们无法欣赏,也无法仇恨。
3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使我们安定。
这也许就是那么多的背包客喜欢独来独往的原因,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城市和行人在他们的生活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在其中来去自如。
真正与我们纠缠不清的城市让我们畏惧,譬如南京,譬如西安,譬如重庆,之于我认识的很多人来说,那已经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段历史,一段生命。
在这趟孕妇挤流产处女挤怀孕的火车上,我和杨英占悠闲地坐在卧铺车厢看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四川盆地和黄土高原。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能够在其中自由伸展四肢的空间之于我的意义,我盲目地以为有些与生俱来的事情是上帝赋予我们的本能,我无所顾忌地浪费着在卧铺里仅有的时间,直到敬业的列车员掀开我的被子把我们赶出了卧铺车厢。
在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卧铺车厢的时候,我不断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瞟那个在移动公司上班的女孩,她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看着我们。我面红耳赤,感到抱歉万分,几次三番想告诉她我买得起全程的火车票,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体验人生。
后来,我却很庆幸自己来到了硬座车厢,因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人类利用空间的极致,这是在南京任何一辆公交车上都欣赏不到的奇特风景。我和杨英占挤在了两节车厢的空档处,身边的兄弟姐妹们在各自的美梦中摆着各种只能在噩梦中看到的匪夷所思的姿势。
他们睡得那么恬然自得,全然不顾车窗外呼啸的寒风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体液混合的恶臭。最令我钦佩的是火车上卖盒饭和零食的列车员,在错杂交错的胳膊、大腿、皮鞋、脚趾上推着那么大的一辆售货车健步如飞、如履平地,技术精湛得足以毫无争议地获得达人秀的年度总冠军。
当售货车的车轮第三次碾过我的脚趾时,我开始怀念在卧铺车厢里度过的美好时光,那里的走廊宽敞得可以进行百米跨栏,可是我只看见了车窗外扬起的灰尘。
只是,也只有在我的怀念中,停留在那里的记忆才是美好的。在我们一生的时光当中,无数的那里我们没有去过,还有无数的那里我们漠然经历。前面的一半我们因为无法先知先觉,所以刻意躲避,后面的一半,因为曾经默然,所以忘记了当初的苦恼。于是我们常常深陷在经历的过往里无法自拔,却忘记了所有的过往都曾是现在。
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深陷现在?
4
现在太短,回忆太长。
在我生命中的每时每刻,现在都在不断地变成我的历史。这是时光流转的必然结果,我们无法阻止,只能黯然。所以很多时候,面对回忆,我总是无法轻松活跃,不管那些让我们纠缠不清的是美好还是忧伤。
那段旅途持续了多长时间,我记不清了,能给我提示的是窗外一直持续的仿佛永远不会有尽头的陌生风景。查一下列车表,那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旅程,可是我记得自己无数次昏睡,无数次清醒,到最后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要去何处。
在很短的时间里,我身边的杨英占已经能够和身边的陌生人群亲切热烈地交谈,内容覆盖天文地理,丰乳肥臀。没有任何意外,这是他天生的本领。在我的认识里,杨一直是那种急切的需索感情的人,在任何时候他都不能是一个归隐山林看破红尘的隐士,他需要被证明,被关注,被环绕,被仰慕。可是,我也知道他骄傲,冷漠,慵懒,踊跃,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和人群的距离,暧昧纠缠,果断冷冽。他需要朋友,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又会怀疑,谁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断努力去控制这种平衡,于是在很多时候都显得犹豫不决,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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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趟火车上,最可怕的经历是穿过拥挤的人群到达走道尽头的洗手间。在这段博尔特3秒钟就可以完成的距离里,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去体验不同的性别、年龄、体型的臀部和胸器带来的与众不同的感受。当我终于像挤牙膏一样成功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对火车售货员的崇拜之情立马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喷涌而出。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在洗手间里发现了一个足以改变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事实。这个事实,是在我摁下马桶冲水开关的那一刻发现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可置信地反复操作冲水的开关,最后绝望地瘫靠在门上。门外传来阵阵嚷叫,有人因为承受不了的生理极限开始咣咣地砸门。他们哪里知道,在门的背后,有一个世界正在颠覆。
我绝望地打开门,绝望地穿过守候在门口的一堆饱受生理煎熬的男女,绝望地抚过一片分不清性别的臀部和胸部,绝望地回到杨的身边。杨在和那些真真假假男男女女的朋友欢声笑语亲切攀谈半晌之后,才发现我生无可恋的悲伤。我伤心地看着他,差点泣不成声,那种欲绝的悲痛就像是每年都虔诚地把袜子挂在床头的小孩突然有一天在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人的帽子一样,所有的信仰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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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信仰是从初中建立起来的走出去的希望。
念初中的时候,火车第一次开进我的家乡。从那时开始,在无数个令人难忘的黄昏和清晨里,我独自行走奔跑在不知从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火车轨道上。我迎风奔跑,振臂欢呼,大声歌唱。我毫无缘由地相信,有一天,我会到达这条路的尽头,看清未来的模样。
有很多次,我因为奔跑得太过忘我,迎面摔倒在铁轨上。我的嘴唇触碰到冰凉的铁轨,一股铁锈咸涩的味道涌入口中。我开始迷恋这种味道,因为我坚信,这就是理想的味道,是未来的味道,是我这一生都要为之付出和坚持的梦想的味道。
在我美好纯真的少年时代,我没有想过来自火车上那些梦想追逐者们的排泄物都去了那里,当我有一天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相信火车上的列车员除了检票、卖货以及冲着某个低声下气地询问开水在哪里的乘客翻白眼之外,还有一个高尚的工作,就是清理一车人的排泄物。我曾经非常感慨地想象那是一项工程量多么浩大的工作,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做。
是他们玷污了我的信仰。
7
我怀揣着一个破碎的世界来到了济南。
这个城市的给我的第一感觉像是一个隐居世外的乡下小镇,古拙陈旧,民风淳朴。宽敞得可以进行阅兵的马路上没有太多的行人和车辆,出租车司机不管男女,个个体型健壮,从窗口看进去,像是住在隔壁经常光着膀子下楼买菜的大叔。
杨脸上丝毫没有旅途劳顿的迹象,听到了久违的乡音他异常兴奋,一路上都在和司机大叔互查户口。
我和杨在济南长途汽车站分道扬镳。他回老家,我去青岛。我的心情也在和杨分手后好了起来,原因是长途汽车上干净舒适的环境和一个个打扮得像是要去奔月的列车服务员。尤其是后者,着实让我叹为观止心潮澎湃。一路上,服务员又是倒水,又是递零食,殷勤的服务让我以为自己误上了天国的列车。要知道,在我们那穷乡僻壤号称全国百强县的老家,汽车上的列车员都像是从路边田地里随便拉上车衣服还没来得及换的泼粪大妈,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与济南客运相比,我们老家的客运服务显得相当业余。唯一不业余的是列车员们和乘客吵架的功夫,个个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一样。
在从济南到青岛2个多小时的行程里,我第一次没有在长途汽车上昏睡过去。我以一个外地游客的身份非常敬业地对济南客运的服务做了一次360度全方位的观察和剖析,以便今天能够坐在这里从经济学的角度和社会学的深度对江苏山东两地第三产业的数质差距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
可见,很多事情虽然我们是没有预知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写这篇文字——但是它们的发生有其自身的价值和意义。这种价值和意义并不一定会立时显现,有时候它需要经过时间的积累和记忆的筛选,还有时候,必须等到我们本身的质地发生变化,我们才会回过头来再次审视曾经的原本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背后真正的意义。
这就是我们必须一直在路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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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身边有个玩音乐的朋友老是得瑟着给我推荐一些在他的品味认识范围内的好歌。一开始我非常抗拒,因为他总会推荐一些譬如哈狗帮类的愤青摇滚,那不是我的风格,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一个恬静安然与世无争波澜不惊的人。可是,那天他非常执着地给我推荐了一首歌,就像当初给我推荐《老男孩》一样坚持。
那是一首一堆老男人无伴奏合唱版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朋友感慨地对我说,最近爱上了老歌,不知为何,总感觉老歌越来越有味道。一堆老男人扯着嗓子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在某些人眼里也许就是件耍流氓的勾当,但是这一次,我出乎意料地和朋友达成了共识。或者说,我感同身受,因为这首歌同样让我浑身颤抖。当然不是因为歌中的“好姑娘”,而是它对“在路上”三个字别样的诠释。美好的东西永远都在遥远的地方,只要我们心中还存有期望,就必须像夸父追日一般不断追逐,直至生命枯竭。
前几天,和朋友准备了一台迅驰平台的笔记本,一台二手的打印机,一台单反,草草整理出一间仓库,就准备做工作室。弟弟几次三番问我,你们打算做什么,商标注册了没,网站什么时候做,要不要我帮你们引资推广。他的热心让我感动,可是现在他还不能明白我的心境和处地。就像前几年朋友成立“红色电台”乐队一样,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方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