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看看人程晓云,学习那么好,你们一个班,怎么差别就那么大……”刚出校门,耳朵里传来中年大妈典型的大嗓门,程晓云一抬头,撞上了青春期男生怨恨而不屑的目光,她匆忙低下头,仿佛自己做错了一般。
程晓云从小就是其他父母眼里“别人家的孩子”,她的学习天分早在小学时便体现了出来:奥数课本上的题目远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记下很多英文单词。比她更为惊喜和诧异的是她的妈妈——一个因家境原因没有圆过大学梦,凭借着灵敏的小生意人的头脑,在三线城市早早实现小康的中年妇女。
这便是程晓云的童年记忆。在家中,她要面对成堆的练习册和课本。伙伴的电话,换来的是妈妈一句“不能出去玩,你今天要学习。”于是,家里的电话铃声越来越稀疏,直至再也没有响起。在学校,她则要面对那些有意无意的疏远。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程晓云没有朋友,她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自习室做题。她把课后的时光全都拿来写练习,把头淹没在课本里。她惧怕空闲下来时,犯上心头的孤独。
她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升入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她的青春期里,没有闺蜜团,没有情窦初开,只有课本和学习。她不止一次听见同学私下里用“犯贱、装清高、自以为了不起”的字眼议论她。她躲在厕所里悄悄地哭了。上课铃响起,她擦干眼泪走出来,继续摆出她那副扑克脸。从此,她变得更加坚强,也变得更加冷漠。
程晓云很不快乐。初中时,她只在每次公布年级大榜的时候,去确认自己的名字是否还在第一个位置。而后高傲地走开,继续投入题海。面对老师的称赞,她也只是淡然地微笑着。她的心里很清楚,“那些祖国的园丁们”,在自己班级里有程晓云这么一个杀手锏,在绩效考核时该是多么的有优势。她很少与同学交流,却看透了班里每个人的品性。她早早地洞察了人心,洞悉了人性。她一方面对成人世界的虚伪与无聊嗤之以鼻,一方面又对少男少女间单纯的嘻笑打闹感到幼稚与肤浅。她缺少情感,她也不想要情感,因为那只会阻碍她向上爬,此外别无用处。
到了高中,母亲已看不懂她课本里的内容,但还是会在她偶尔发挥失常的时候,准确地在半夜把她叫醒,督促她订正错题。母亲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上过大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替妈妈完成梦想。”程晓云点点头,她并不理解梦想是什么意思,更不想为母亲去做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生来就仿佛带了光环般的与众不同,她决定继续与众不同下去。她背过很多的励志故事与成语典故,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叫“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高二下学期,毫无征兆的,程晓云的物理出了大问题。她的学习遇到了瓶颈,她仿佛走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她出现了波动,不再是原来的“神话”了。她开始失眠,多梦,梦见汹涌的潮水持续地将自己吞没,自己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她不止一次地从梦中惊醒,在深夜里痛哭。她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要这么累?她活成了什么?别人父母眼里艳羡的对象?
程晓云的心理防线开始奔溃。那终究属于16岁少女的敏感与脆弱还是显露了出来。她开始羡慕在校园里挽手而行的情侣,在课堂上开着谐音玩笑的幼稚同桌,还有那些因为成绩上的一点点进步而开心不已的后进生们。她从父母老师的关切眼神中,瞥见了难掩的猜忌与责备。她只能一次次地点着低低的头,强作镇静地说着“我会努力赶上的”。从同学那里,她也得不到任何温暖,只能避开那些幸灾乐祸的指指点点,高高地昂着头,让泪水倒流回身体里。
好像所有人都在事不关己地对她说着,“你怎么没有以前好了?你怎么不够好了?”从没有一个人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温柔地对她说句,“你已经足够好了。”没有人来包容她的平凡,包容她的痛苦、迷茫、想瘫在沙发上的无能、想告别这个世界的绝望。
02
情况一直没有好转,程晓云的高考发挥一般,北大清华根本摸不到,上了一所985,学了商科。
她原以为到了大学就自由了,然而却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之前的学习里,她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道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她,她一开始认为这源自于她的母亲,渐渐地她明白了,原来这道枷锁是她自己给的。
最令程晓云担惊受怕的是,那套她赖以生存的、以考试成绩评定一个人好坏的价值体系瓦解了。有人在学生会里叱咤风云,有人在舞台上技惊四座,有人正筹备着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有人承包了大型企业的项目,早早地实现了经济独立。程晓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她害怕看见各类表格里“自我介绍”、“兴趣爱好”之类的栏目,那方方正正的格子里的巨大空白,宛如巨兽般将她吞没。
程晓云不知所措,只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去图书馆刷题,考了一个又一个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证书;她在高数课下课时拦住着急回家带小孩的胖老师,像高中一样问着一个又一个细枝末节的问题;她在寝室里塞着耳机刷了一部又一部剧,把自己的欢乐与悲伤都埋藏入其中。她很少同一般的女大学生一样化妆、八卦、追星。舍友觉得她是个极其无趣的人,不再和她说话。她尝试过融入她们,但那些话题她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她害怕尝试,永远和小时候一样,对于新事物,只会低下头,自卑地走开。
同无数微不足道的大学生一样,程晓云毕了业,找了一份工作,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财务人员。她和那些自己曾经瞧不起的人一起工作,执行一样的任务,拿着一样的工资,说着一样的话。只不过偶尔在声色犬马灯红酒绿的场所里,她会独自躲在角落,望着相互碰撞的酒杯和各色脸上僵硬的肌肉,她想要逃离,想要尖叫,想要骂无数的脏话。
后来我再见到程晓云时,她脸上的锋芒棱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腼腆而略显讨好的笑容。她出现在每一次同学聚会里,随声附和着别人的话。她说,她经常想起学生时期发生的一幕幕。她时不时怀念某个人,她从不删微信聊天记录,却又没有勇气主动去问一声好。她无数次地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回到中学,她要翘课、打游戏、谈恋爱,像普通女孩一样普普通通地过。她想要变成八月长安笔下的耿耿,《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
再后来,她找了一个安安静静的IT男,结婚、生子,朋友圈里都是育儿宝典和鸡汤软文。提起从前的时光,她半开玩笑地问我:“你们之前是不是都特别讨厌我?其实我都知道哈哈哈。”语气淡的就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