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翻阅了自己散落在各处的随笔、笔记和网络日志等,似乎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地谈论了很多东西,但唯独有一个事情,我翻遍了一切记录,也都没有找到只言片语——

我从来没有书写过"死亡"。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或者认真对待过死亡,只是我并没有通过有形的文字,记录下什么关于死亡的事或者感想。

也许是我生性对"死亡"都很淡漠吧,很少会去深切而长久地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是人的死亡都很难在我心底激起涟漪,更别提其他非人的生命甚至非生命的"死亡"。因为在我的观念里,虽不说是"人死灯灭",但死亡,至少也是一种阶段性的完结。就好比电脑关机,关机前电脑正常运行程序,关机后停止工作,这都是最普通和普遍的现象,难道你会特意去关注电脑的"关机"这个动作?

这个观念一直浮在我的脑海里,即使是皈依为基督徒之后,我也很少言及死亡——以及相关的末日和审判。然而仔细回想自己的生活,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我却恍然惊觉:我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等闲而视过死亡——毋宁说,我是如此地惧怕和排斥死亡,更抗拒着面对死亡时的惊惶和崩溃,以至于自己连提及"死亡"都感到反感和不适,下意识就略过了这些思考。我不是淡漠了死亡,而是逃避了讨论。这种逃避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变成了一种视而不见,变成了一种冷漠和麻木。


是的,对于"死亡",我已经在有意无意之中,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座麻木的雕像。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很冷血,很无情。想起祖母过世的时候,大伯、父亲、姑妈以及几个表哥表姐都哭得稀里哗啦时,眼眶都未湿润的我就像一个尴尬的局外人,置身在一个时时提醒着我这是与我密切相关之事的场所,却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从那以后,我更少会主动触及有关"死亡"的事情。然而有一件事,让我用了两年多时间追索——去追寻死亡。而它的影响,就如挥之不去的阴霾缠绕至今,仍时不时在我心底翻起,让我痛苦绝望几欲窒息。


冰洁是我中学以前的七年里的同学,同桌多年。如果用如今时髦的话来说,也可谓"青梅竹马"。但是升初中以后,她就去了另一所离我很远的中学,而对于一个12岁的孩童来说,这几乎就是断绝了联系——等我再次知晓她的音讯时,已经是六年过去、各大社交网络平台方兴未艾的时候。而我更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下一次听到的,就是她自杀身亡的消息了。

当我刚在社交平台上联系到冰洁的时候,她已经剪了干练的短发,精致的五官和修长的身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小姑娘,我都开着玩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现在的大美女应该不会再一直撵我到男厕所了吧。只是后来我才想起,她的所有照片都已经没有了笑容,只剩下眉眼间流露出的若有若无的忧郁。我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是谁,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一开始时我根本无法相信她的死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冰洁是一个很活泼开朗又很有才艺,能包办班级的黑板报的女生;是一个很漂亮却又带着男孩子气,会挥着拳头撵着班上的男生到处跑,却全然不知道男生们是因为喜欢她才来惹她生气的女生。我完全不能想象这样一个女生,会在自己的大好青春里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还是用那样痛苦和无可逆转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我所知的消息里,冰洁是在一个无人深夜,以自缢于在自己大学之一角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苦难,让她宁可用死亡来免除,我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绝望,让她选择用这样痛苦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敢想,也不能想,因为哪怕是一点点的想象,都如同在我的脖颈上套上绞刑的绳索又束紧了几分,让我痛得我几近窒息,痛得我涕泪横流。连祖母过世都没有落泪的我,第一次为了一个人的死亡,痛哭失声。

我没办法接受,更是不愿意接受这个讯息。我像发了狂一样的四处打听,可是似乎身边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个人一般,大家就如同有了默契一样地、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不认识"或"不知道"。这个消息就像一个魔咒萦绕在我心头,每有同学聚会都会浮上水面,逼着我去一再询问——这一去就是两年。直到一四年的春天,那个乍暖还寒的日子,一个同来沪上打拼的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好哥们是冰洁的中学同学,从那里确认了冰洁确实是在一个晚上,自缢离世。

可以料想,确认冰洁之死讯的我,不仅没有心愿得偿大石落地的轻松,相反,是幻想破灭的绝望。因为我是如此不肯相信她的死讯,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传,我更是多么希望得到的确证是她还活着啊!我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自己身边的生命——而且是在青春盎然的年纪,竟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我更痛苦的是,按我的信仰的戒律,自杀者是无法得救的,只能下地狱。我如此怨恨自己,当初为何那么偏执地早早注销了各大社交网络账号,却没有多保留一分冰洁的联系方式,更没有向她分享自己的信仰和生命,也许有了信仰的倚靠,哪怕只是畏惧戒律里的惩罚,哪怕只是一份宗教带来的精神安慰,也许,冰洁就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然而,一切都业已发生,无可挽回。


我一直认为,生老病死是世间的自然规律,死亡——或者说寿终正寝——已经被我抽象成了一个符号性的普通而普遍的程序。可是这一次,死亡如此突兀又生动地暴露在我面前,让我猝不及防,让我无可逃避。死亡本身依然没有改变,但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生命——作为世人的和终极的而非个体的生存——其意义到底是什么。然而我不知道,我回答不上来。也许我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真地思考过,从来都没有真正虔敬地信仰过。

所以我根本不配谈生命,根本不配谈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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