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空气不是风景

图:篓子

【引子】

我独守空城,任你们繁花似锦。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子路,经常悄悄地潜去看她的博客。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茫茫的人海,不经意间就能够找到她的踪影。还是在西土城的一家咖啡馆,那个下午有卡布奇诺,有诺拉·琼斯,有低沉的暮霭,和抽泣一样下个不停的细雨,然后脑子里一闪,便输入她最常用及的网名,只是在搜索引擎上翻寻了两三页,便找到了。更神奇的是,找到之际,自己的内心平缓如水,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地发生,而且早有预料。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年。蔡琴在自己的歌里曾唱过:“想不到才见面,别离又在眼前,这一回你去了几时来,难道又三年?”古人取三为绵绵无尽之意,三年在古人眼里便不知道是多少岁月。说起来,我与子路的初次见面可是颇为有趣,她站在暗影里,我站在暗影里,我们都只能看到彼此黑乎乎的轮廓,都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门,寥寥数语,便作别离。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留着短发,夹着香烟的叛逆少年。而我则怀揣着外人所不知的巨大绝望,沉沦在现实的梦境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是最好的年华,也是最糟的年华。想来很多少年时的人和事,就是这样错过的,但那时并无所知,后来结伴去吃水煮鱼,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里才算是消除了中间的壁障。想起来,彼时她也在命运中寻找着出口,所以吃饭时还装模作势地要了一瓶啤酒,那瓶酒后来到底没有喝完。那个冬日风声如洗,但却总是有大片的阳光撒到床头,真实得已经不太真实,我浑浑噩噩地经过。

我只记得,余晖在西边的楼群间慢慢隐去,金色的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她曾告诉我,她做过一个梦,我们站在一望无垠的沙滩上,手牵手等待着日落,然后在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落去之际,我吻了她的额头。她说,她很幸福。

每次当我想起这些过往的片段,便难以遏制自己的眼泪。原来人世间最壮美的爱情,不是海誓山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在漫漫的时光中,我就这样,丢失了你。

【阳光】

阿羣跟我说起子路的时候,我完全留意过这样一个女孩。然后他通过QQ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发送给我,当时的子路是什么样子呢?活脱脱像个小太妹。留着黄色的头发,叼着烟卷,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阿羣那个时候已经年纪一大把,真不知道他怎会喜欢上这类型的女孩,他发来一张我删掉一张,几乎没有怎么保存。那个时候的子路跟我在一个群里,那个群里经常讨论一些无聊透顶的话题,我很少打开看。

就是在阿羣给我发照片之后没有过多久,一天下午无所事事,突发奇想地打开那些被屏蔽很久的群看,正碰上子路在里面聊天。话题是如何展开的,到如今是确确实实记不得了,是关于动漫还是哲学,记不得了。连子路后来都忘了,她居然也曾关心过哲学。她大概是忘记了,我还是在她的屋子里看完的《梦的解析》,尽管是自地摊上买回的盗版书,错别字多得让人有些抓狂。

见我和子路聊得起劲,一旁的阿羣给我发消息:不要横刀夺爱啊!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这就是阿羣心仪的女孩。因为阿羣的关系,我和子路没有什么深交,一直保持在“止于礼”的阶段。直到过了一段时间,阿羣才告诉我,他到底没有“搞定”子路,他把她想得太随便,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没有过多久,阿羣就有了新的猎物。

到这个时候,我对子路仍然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在网络上时而做些交谈,更像是舒心的朋友。那一个阶段的子路,心里似乎颇为纠结,不知道是因为阿羣的事,还是其他的心结还没有释怀,感觉日间神思恍惚,经常会丢三落四。有一天,她把钥匙忘在了公司,早晨同屋的人上班去锁住门,就把她关在了屋子里。

“该死,我被锁在屋子里了,冰箱里居然是空的!”

这样的神仙事真是百年难得一遇,还好她租的屋子防盗门是栅栏的,饿得头昏脑胀的她便请我帮她带饭上去。于是,我跑到她的小区楼下,买了她爱吃的石锅拌饭打包上去,如同探监一样隔着栅栏门递给她。最为有趣的是,因为灯光问题,我们谁都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摸着黑做了简短的交谈,我便走了。如此这般,她既得了我的恩惠,便时常做着报答的打算,准备请我吃水煮鱼来答谢我。

我本来是不欲子路以答谢晚宴这般隆重的形式来回报我的善举,但她又给出了一个重要的理由:她的心情不好,要我陪她喝杯酒。至于酒量,她也坦承表示并不怎么样,因此一瓶啤酒估计就足够了。那天在她小区楼下的川菜饭店,我初次见到她,她有些婴儿肥,一副假小子的装扮,但是整个人和外表的那副不羁相当不协调。吃饭的时候,她果然要了一瓶啤酒,不过她几乎没有喝一口,都是我喝掉了。

那是我与子路最初的交往,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生命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宿命在不知不觉将我们拉近。一切瞬息万变,而我则毫不知情。这一年的冬天,寒风凛冽,但总是会有大片的阳光刺入瞳孔。

在冬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经历了一次情变。那个夜晚我喝了酒,感到寒风肃杀,但却难以覆灭胸膛里的温度。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拨通子路的电话,我坐在凄冷的长街上,听到呜咽的风掠过,向她诉说着这个隆冬里的流离失所。后来,她把我接到屋子里,我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在大片的阳光里醒来。

子路那个时候似乎开始谈网恋,或者也说不上是网恋,只是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名字已经想不大起来。那个人不知道怎么有了我的号码,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子路不理他了,我在出租车上,给子路打电话。花灯初上,夜空如墨,子路在手机里低声地跟我说话,声音自夜空落到我耳边。

那个冬天,我经常会到子路的屋子里去,她给我煮菜,每天我总是会在大片的阳光里醒来。在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以为,幸福就是明晃晃的、激动人心的,熟不知,真正的幸福,润物细无声,唯有经历过才知道,它是如何的弥足珍贵。许多年以后,我翻看明末文人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当一代才姝董小宛撒手人寰,冒辟疆悲痛地写道“吾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如利剑一柄,直戮我心。

在冬天将尽之际,子路收留了一只小流浪狗。有一天子路去上班,我醒来洗漱完,坐在地上伸出手去,那只小狗用湿漉漉的舌头轻轻舔过我的指尖。在二十多年倏忽而逝的时光里,这就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颠沛】

春节过后,因为有朋友借住在子路家,我很少再过去。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傍晚,我的前女友拖着一个大皮箱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要求与我言归于好,我本想拒绝,但是她走过来,声嘶力竭地抱住我。虽然我的八字里有“性格强硬”的评语,但是很多时候,我性格中柔软的部分,都会让我限于被动。

我的朋友阿羣曾经说我,有着“妇人之仁”,我想,他虽然有的时候看不明白自己,但真的看清楚了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我时常以强势的姿态示人,但真正到了生活里,才惊觉自己心肠里柔软的那部分更甚,它最终促使我的生活无数次陷于落拓。于是,我再一次投入到兵荒马乱的生活里,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去看过子路。

后来,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我正在等公交车,旁边是车水马龙的呼啸声,她在手机的彼端低声哭泣。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抽出时间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抱着我的手臂,一直在哭,泣不成声。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曾想到,我伤害了她,她的泪水蔓延不止,那个春日夜晚直到如今都破碎满怀。

那个时候的我,如同整日生活在惶惶的梦境里,每日都神思怆然。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讲述,那时我的情状,不真实得仿佛是别人的生活。真的不忍心再回过头去看那段岁月,我是该好好珍惜子路的,就像鱼需要珍惜水、雨需要珍惜云。在我可以珍惜她的时候,没有能够珍惜她,而我想要珍惜她的时候,她已经身在别样的风景里。从前那么渴望获得的美好爱情,往往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恨流光梦浅,终负华年。

我经常出去喝酒,也经常流连于纷杂的酒吧,似乎只有烟草和酒精才能消除掉我的烦恼。我并没有什么知音。人们都无法理喻一个如我这般的男人,懦弱、敏感、徒有其表,我的女友和我重归于好,但我们经常为零碎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我总是逃也似的离开,而她则打来电话对我百般乞饶,生活如同一张迷乱的网,将我罩于其中。

但是在我的父母面前,她扮演着极为乖巧的角色,我们都在人前展露对彼此的关心和爱护。这似乎成了一场戏剧,我们疯狂地投身其中,充当着自己的角色,并且演得炉火纯青,经常会到达浑然忘我的境地。唯有我知道,这样的生活在一点儿一点儿耗干我的精气,我对于这样的生活总有一天会感到绝望,就像引子,总会着到炸点。

无数个我以为会争吵到分手的时刻,都没有让我们走向生活的两端,直到有一日,我们忽然无力再去争吵,在晚间我们像从前一样恢复如常。我躺在床上,却彻夜难眠,夜里的声音非常清晰,我能感觉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的那些时光抚摸着我的瞳孔。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醒来以后开始收拾衣物。当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内心平静如水,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好像是本能在驱使。在收拾妥当之后,我打了个电话回家,告诉我的父母,我可能会到外地一段时间,回头再联系他们。然后给她留下了一张纸条,我说我走了。然后,我离开那间屋子,踩着滚烫的地面随便坐了一趟公交车,看也不看地只想到终点站。

我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以后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我又搭乘汽车向更远的地方前进。夜里,我寄宿于一家小旅店,在潮湿阴暗的光线里睡了一个好觉,我想起了子路,感到害怕。我怕自己是个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遇事如果都会选择这样逃掉,我的生活是不是永远都会一团糟?我残酷地割去了一刹那间的怯懦,告诉自己,我要踏遍万水千山,找回早已经被自己丢弃的勇气。

一直向南。我不断变换着交通工具,向着我从未到过的南方以南前进。在路上,我开始迷恋披头士和诺拉·琼斯,戒掉了烟酒。抵达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时,我在一个网吧里看诺拉·琼斯主演的《蓝莓之夜》。在电影里有一段台词,“It wasn't so hard to cross the street after all. It all depends on who's waiting for you on the other side(其实要过那条马路并不困难,就看谁在对面等你)”,我把它抄写在了笔记本上。

在一个多月以后,我终于在一个镇子停留下来。列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我就被这个小镇深深地吸引,当时我便在心里说,如果这里有站,我就下去。就在我的想法迸出的下一刻,列车真的神奇地停下,我毫不迟疑地背着包下了车。此时乌云翻滚,细雨如丝,我站在异乡湿热的空气里,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停留之地。

【细雨】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有成片的水田,整洁的房屋。我在沿河的地方租到了一个小屋,房东是不善言谈的本地人,他们对于操着一口标准北方口音的我充满好奇。我到镇子上的超市里购买了简单的生活用品,他们也不太清楚我是准备长住,还是短居。

每天我都会待在屋子里看书和听音乐,吃饭的时候会到处走动,准备吃遍镇子里每一家不甚起眼的小餐馆。我带的钱不多,务必得做到省吃俭用。也会买很多方便面和面包回去,存放在柜子里,经常都会睡过头,在夜阑人寂时睁开眼,发现连镇子里的青石路都已经睡着了。我越来越瘦,纯粹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房东的阿婆很关心我,傍晚如果看到我睡着了,会用手指敲我的窗户,告诉我该起床吃饭了。

我偶尔也会跑去网吧上网,悄悄地登陆上去,打开QQ信息看完就关掉。我的女友给我留了很多言,我没有仔细看,匆匆关掉了。我希望她能够找到更好的因缘,她能够找到一个不必经常争吵的人家,她说她差点儿自杀了,用刀子割静脉的那种。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呢?我曾经不只一次告诉过她,我内心的自卑和脆弱,但她市场只会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并不愿意顾及太多我的感受。加之我本来就不善争辩,很多事情我说不明白,爱情本无对错,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

子路说她丢掉了工作,需要一笔钱交房租,否则就只能顺从父亲的意愿回到老家去。我查看了自己的银行卡,能取出来的只有300元钱,都打给了她。但是阴差阳错的,钱打到了她一张不常用的卡上。没有过多久,在北京走投无路的子路只好选择回到老家去考公务员。

其实,我不想找理由为自己开脱。身在陌生异地的我,此时灰头土脸,根本无力去过问太多的事情。我的心绪烦乱,并没有完全因为江南的雾气氤氲而有所改变。这个过程有多漫长?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只是希望能够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理出头绪,不想在将近而立之年时依然醉生梦死。我在小镇里居住了两个月,一直到夏天过去,我的母亲通过亲戚的网上账号告诉我,外祖母生了重病,要我回家去看看。

我与这座偶然邂逅的江南小镇挥手作别,坐着北去的列车,踏上归程。好在外祖母的病并不严重,在我抵达老家之后不久,她就得以康复。在老家,我住了一个多月,在弟弟妹妹们的陪伴下走遍了儿时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山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剧变,而我的故乡依然慢条斯理地延续着自己的命脉,在呼啸的北风中,我登上高山之顶,俯视着方寸间的浓浓秋意。我想,我可以回去了,开始新的人生际遇。

回到了浮华的城市,在钢筋混泥土的森林中营役,生活于我完全换了一副模样。经过了六年,我终于才长大,不会再像少年时,端起满杯的咖啡,不管不顾地一饮而下。我有了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抛弃了少不更事的莽撞和卑怯。然后,我开始想念子路,就像在前面提到的,等到失去,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手机里还保留着子路的手机号,但是再拨过去已经是空号了,QQ上似乎也很久不见她的身影,于是,有一段时间,试着开始忘记。世间有很多的人,都是有缘无分,擦肩而过,浮光掠影。

忽然有一天,她的QQ头像跳起来,她说她要回到,要找工作。她不知道我多么慌张和高兴,生活为我关上了一扇门,又打开了一片窗?接着,我还在为她找工作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城市,虽然我们再次见面又隔了一段时日,但终于又在这座城市相逢。华灯初上,雨后初霁,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莫测。

希望有一天,你让我牵着你的手,我不会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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