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明月
下了点决心要读冯唐,就从Kindle里下载了“北京三部曲”《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以及《三十六大》和《天下卵》。没料到阅读的决心只在《万物生长》一本行进到约40%就折返了,又在其他三本上各蜻蜓点水了百分之几,然后,就怎么也读不下去了。哪怕理性的小皮鞭子挥舞地pia pia的,感性的小马驹子也半步都不肯挪了——
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读五百页啊!
认知科学讲,人的聪明有三个维度:一是神经维度,表现为反应敏捷,过目不忘;二是经验维度,意思是十年坚持不懈终至游刃有余;三是反省维度,在于突破局限,及时纠偏,审度形势,开创新知。读冯唐作品时,这套认知学的理论陪伴我如悬壁之剑,忍无可忍之际,我就抽出宝剑来对着冯唐一指,做出个封喉的架势,方才能解解郁闷,精神胜利一场。
我认为冯唐是难得一见的智力的三维度分布严重不均衡的案例,一二过剩,而三匮乏。这种不均衡在文本里的表现,一言以蔽之,就是无节制。
无节制症状之一:语言聒噪无节制,情节枝蔓无节制。
冯唐行文绝不删繁就简,一定要把想到的词汇或意象一股脑堆出来,导致总有相声贯口的节奏出现。比如:
暗娼比理发馆都多,赌场比旅店都多,帮会比学校都多,土豪比街道都多⋯⋯
再比如:
因为你生下来就有的钱不是通俗意义上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的钱,而是能想让很多人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的钱⋯⋯
这不就是典型的神经维度的聪明人?反应敏捷语速快,一说一长串,而且驾轻就熟,手到擒来,经验维度我也给一百分。
由于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耍贫嘴、抖机灵、发议论的机会,除了聒噪之外,还常常拖慢了叙事,阻滞了情节发展。《万物生长》中写到主人公第一次性体验,当他对女友说出“我想要你”四字之后,女友居然来了一大段官话(也可以认为是一大段以官话腔调谈论私事的王小波/王朔式反讽),足足占了Kindle三页(正常五号字),主人公听完后牵扯出的回忆则占了大约两页;而当女友因为没避孕套而指责他“不负责任”时,他的油滑辩解竟又绵延了将近三页。大家不妨来感受一下:
“有责任感,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应该是国家统一发的吧?计划生育是国策呀。是不是跟以前发粮票、油票似的,每月领去?发放原则也应该和发粮票、油票一样;家里人口越多,发的就应该越多。因为人口多,说明家长能干吗。人家那么能干,你还不给人多发,孩子生出来,又处处和人家找别扭,不是成心不人道吗?可是我爸妈早过了激情年代,我也不能逼我爸爸隔了这十来年再向居委会大妈们开口呀。她们一定在一晚上让方圆五里的人都知道,我爸就出名了。我直接跟大妈要,她们肯定不给我呀。肯定要查我有没有结婚证,好像旅馆登记员。我要是没个交代,她们肯定不会放过我。好好审审我,没准顺藤摸瓜端掉个土娼窝点,立个功。我第一次在楼头抽烟就让她们告诉了我妈,看我妈不管就又给班主任写了信,她们警惕性可高了。但是她们知道的数据肯定很有意义,到底中国老百姓平均一个月做几次,做多做少和他们家庭幸福成不成正比?⋯⋯”
我就是在这个当儿无法再忍、掷书长叹的,从此终止了对《万物生长》的阅读。倒不是有多急切地想要看他写性,估计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而是对一个缺乏反省心智、滥用自己才华的写作者丧失了耐心。
才华当然是有的。最初读的时候,也还是小小地被惊艳到了。比如他一会儿感觉派、小抒情:
时间像果冻一样在我们周围凝固,黏稠、透明而富有弹性,我们是如此遥远,彼此抱着的仿佛是一个幻象。
一会儿金句派、大开阖:
1.大家都说他没有情调,花间喝道,焚琴煮鹤,吃西施馅的人肉包子。
2.我想,这时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
上面三小段水平都在金线之上,只可惜被不节制的水文冲得零零落落。大家读书都想找干货的,读文学要的是创意密度,而冯唐多少年都只顾在金线之下做低水平重复,一来惹人腻烦,消耗了读者的耐心;二来也浪费了他自己的生命,不为写作道路上的升级打怪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这不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冯唐之受追捧,跟他善于考试乃至考满分关系密切。这没什么可诟病的,毕竟咱老百姓对于进学的崇拜情结在当代作家身上一直都没着没落的,文坛领袖莫言、贾平凹等于此实在乏善可陈,跟他们的前辈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现代作家里随便举举,公派留日考第一的有鲁迅,伦敦大学招生远东区考第一的有张爱玲。冯唐的出现,好歹也算是填补了一项空白,把写作与进学的强关联又续了起来。但是,同样是聪明人、尖子生,行文节制力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张爱玲有篇散文《中国的日夜》,一看也是神经维度的聪明人写的:
又一次我到小菜场去,已经是冬天了。太阳煌煌的,然而空气里有一种清湿的气味,如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地下摇摇摆摆走着的两个小孩子,棉袍的花色相仿,一个像碎切腌菜,一个像酱菜,各人都是胸前自小而大一片深暗的油渍,像关公领下盛胡须的锦囊。又有个抱在手里的小孩,穿着桃红假哔叽的棉袍,那珍贵的颜色在一冬日积月累的黑腻污秽里真是双手捧出来的,看了叫人心痛,穿脏了也还是污泥里的莲花。至于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钉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
出街去买菜,不该是悠悠然的吗?但她过眼万千、过耳万千,过心万千,跟个电影快镜头似的。通篇都是类似的段落,意象超多,密不透风,叫人读着很吃劲。和她一比较,我这个自称感官敏锐的人也沦入木讷了。
拿这一篇随性的散文跟她的小说两下对照,你就知道张爱玲在进行严肃创作时可以有多么强悍的节制力了。她的小说方方面面都控得住,色彩、造型、质地都呈现出洁癖般的均衡,不仅无可挑剔,简直叹为观止。张爱玲说过,“我写小说很慢很慢”。为什么慢?就是反省心智耗用了内存,降低了处理速度。
由于深谙写作者反省心智的昌明,所以我倒是常常要劝解我的读者们:“收起完美主义,压制批判脑,跟自己说今天的任务就是写完八百字,甭管质量如何,数量到了就给自己打一百分。”然而对于冯唐,我的建议正好相反——请您老人家务必来点儿完美主义吧。假如写得出金线之上的句子,那么麻烦以金线为准线,给自己的文字划定一个范畴。差之毫厘还罢了,那些谬以千里的,就不要再滔滔不绝地涌入了。您都上作家富豪榜了,功成名就的,又不贪图那点稿费,咱抓抓质量好吗?给当代文学整点杰作好吗?
当然,就算扫除了语言聒噪和情节枝蔓的弊病,冯唐的作品离杰作还有不小的差距。不过,这差距仍旧也是由其一以贯之的“无节制”造成的。
冯唐行文无节制症状之二:天下皆卵。
这方面其实有些无力吐槽。知乎上有句评价我觉着说在点上:冯唐有种把性夸张到神圣神秘,又把性贬成对自己来说随意到信手而来的东西的倾向。从这种很别扭的心理和姿态就能下一个论断:冯唐和安妮宝贝虽然只差三岁(一个1971年生,一个1974年生),但已经属于不同的世系。旧的世系,作家们写起性来,总是有这种跟什么人杠着的歇斯底里和向什么人炫耀着的沾沾自喜。呈现出被瓮罩着的笋在暗无天日中扭曲生长的可怕而可怜形状。直至安妮宝贝出道,中国的小说读者们才得以熟悉乃至模仿一种不那么疯狂变形的性书写。
也就是所谓时代的印记吧,也就是所谓历史的局限性吧。作家不就是那种纤毫必感、锱铢必较的心性吗?当他们承受了黑压压的天大委屈,或者说当无数人都承受了天大委屈之后,作家们不合该是那一小撮拿笔来宣泄,以文字来矫枉的人么?只不过,有些人尚知节制,偶而矫枉过正,比如王小波;有些人则毫无反省,肆意发泄,污水横流,蔚为大观,比如冯唐。
作为一名性观阳光的少女,看到冯唐笔下的污景,我虽抱以同情的理解,实难作愉悦的赏鉴。
但众所周知,冯唐却有很多热烈的女粉丝。对此我也进行了一番思索:大概因为男女在性启蒙方面的不平衡进展,很有一部分女性仍旧于此讳莫如深吧。而一个由众多正面身份(精英/富豪/才子)加持的冯唐,又兼不老而微帅,乃成为了替她们揭去那一层羞幕的合适人选。女性为欲望正名的九曲十八弯,冯唐凑巧都通得过。(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所以说冯唐的走红更多是文化现象而非文学现象,甚至更多是性心理现象。恋爱专家、两性作家其实蛮可以拿他做案例。比如我就很想看专家们分析痞痞的男人形象(及其幼齿版——顽劣的男孩形象)为什么那么受女人欢迎。真是有点想不通。
我上进心最炽烈的时候,写作文《游园有感》,尝试了拟人手法,尽量事儿逼:“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池边柳将我调戏。” 小黑眼镜语文老师立刻用板砖拍死我,批注如下:“格调低下,心理邪仄,有严重流氓倾向。建议家长没收其所有不良课外读物,订阅《北京晚报》,特别精读五色土副刊,引导其灵性,抒发其才气,不致堕入歪路。”
这位“小黑眼镜的语文老师”,在冯唐的设定里一定是女性,前一句还说他“有严重的流氓倾向”,后一句又画风突变成“引导其灵性,抒发其才气”。这哪是师生?简直就是情人间的转嗔为娇,欲拒还迎嘛。
冯唐在小说中成批量输出此类事迹,不遗余力打造一个痞痞的、漫不经心的形象,但又能玩儿似的获得众人的喜爱和赞赏。王小波也有这种偏好,但与冯唐殊为不同。王小波的动因是嘲弄一本正经和冠冕堂皇,拒斥光辉高大的主流。但冯唐的小说里找不到这一层深切的意味。
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点了。
冯唐行文无节制症状之三:极不真诚,矫饰到底。
刚开始写小说时,其实谁都免不了要往自己脸上贴金,矫饰出一些理想的形象,代入进去爽一把。比如女作者肯定会写美人。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通常写上一阵子,反省维度的智力也就开始运转,知道该实诚起来向读者袒露自我了。毕竟这才是正道。
但是冯唐他老人家,居然可以做到在多部长篇里持续不懈地矫饰自己。而真实面目始终闪躲着不示人。就好像,他造了一个受人主要是受女人欢迎的壳,然后窝了进去,再不露面。
前文说到安妮宝贝和冯唐在性描写上属于不同世系,但在极不真诚、矫饰到底这一点上两人却相通。安妮宝贝的不真诚在于,特意地要闪避物质匮乏,在她小说的地界上不行走一个穷人。内心荒芜的城市小资,眼中的景象都是光鲜亮丽的。哪怕堕落的酒吧女,也有着富豪的家世、宫殿一般的住宅,只因父母冷漠而叛逆自弃了。
所以安妮宝贝和冯唐才都是招粉和招黑的双重体质。粉他们,是因为被那种刻意矫饰出的景象或形象迷惑了,而稍待经历世事或情事,就知道它们原来都是幻象、假象。
“纳尼?!上海是这个样子的???”
“其实并没有多少表面坏而内心好的男人⋯⋯”——多么痛的领悟。
难免感到被欺骗,于是一朝粉转黑。
节制是艺术的大德,节制也是心灵的大德。缺乏反省智力的冯唐,旁若无人地灌水,大张旗鼓地释放荷尔蒙,还孜孜不倦地给自己造壳,无所不用其极。最后,绣口一吐,赞道:“北京三部曲够后两百年的同道们攀登一阵子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就我自己来说,高山仰止,想要把Kindle里他老人家的几本巨著再读掉五百页,确实需要两百年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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