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故”一直是国人衡量一个人前途的游标卡尺。相信很多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得到过这样的忠告:“做事前得先学做人。”
这个“做人”,指的可不是在学校里老师要求的刚正不阿勤勤恳恳,而是请老员工吃饭喝饮料,伺候周到,别表现得太有才华太有能力,在老员工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会招来怨恨,被打上不懂事的标签。
这种“做人”,其实和做狗没什么两样。
《不成问题的问题》里,就生动地重现了中国人饭桌上的哲学,从民国到2017年,乃至更古的氏族部落,更远的和谐社会,“吃饭”对中国人而言从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范伟饰演的丁务源在电影中,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管饭。开头的肥鸭肥鹅,小少爷的寿宴,新主任尤大兴的第一餐、接风餐,秦妙斋的画展庆功宴,三太太和佟小姐的闲聊餐,佟小姐和两位男士的见面餐,老爷的寿宴。
在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会忽略他农场主任的身份,因为他太像个管饭的大厨了。
而这几顿饭,则顿顿是人情。三太太的耳旁风,佟小姐投资人女儿的身份,小少爷的地位,尤大兴的官位,秦妙斋的租金,老爷手握的“生杀大权”。
丁务源的为人处世,就好像小品里说的,“厨师改看孙子兵法了”。
身为农场主任,对如何运营农场一窍不通,农场每晚停电也不知道去修,纵容工人们偷鸡蛋偷菜叶出去卖,自己则用各种套路克扣工人工资。账本一团糟,窟窿填不上。
但是他却擅长揣测领导心思,沟通各方关系。通过一顿一顿饭,维护自己的官路。通过人际关系的运营,挤走新主任,官复原职。
恰似如今不谈演技的演员,不谈职业素养的模特,不谈水准的综艺主持人。他们立足于世上,赚得盆满钵满,不是凭借实力,而是凭借“做人”。这些“会做人”的人抱成一团,背后拥簇着一群没有思考力的墙头草。
工人真心喜爱丁务源吗?不是。他们都知道他是扮猪吃老虎,表面一团和气,背后有一百种克扣工钱的方法。但是丁务源纵容他们上工的时候懒洋洋,纵容他们偷鸡摸狗,他们虽然工钱不多,但是干活干得轻松。
换做尤大兴当主任之后,虽然农场不停电了,工作有规章制度了,有内行知道怎么带领大家提高收成了,但是不准偷鸡摸狗了,干活不能偷懒了。
相比之下,他们当然更喜欢丁务源。
而丁务源在坠入长江漂流一夜死里逃生之后,虽然有短暂的顿悟——“活着最重要,主任身份不重要”,但是转眼就抛诸脑后,可见那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特性,好了伤疤即刻就能忘了疼。
张超饰演的骗子秦妙斋,看上去文质彬彬,能吟诗赏画,精通英法双语,但是事实上是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嘴炮。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听说别人要赶他走,儒雅的气质马上荡然无存,泼皮无赖的气质重新占领了高地。
他设计陷害淳朴善良的尤大兴的妻子,说她偷了鸡蛋,给她扣上头号贪污犯的帽子,写横幅贴标语,带领工人们喊口号,赶走尤大兴。
工人们只是蠢,本质不坏,他们看重的是眼前利益,而秦妙斋则是又蠢又坏,骗感情骗钱,这是坏,错以为赶走尤大兴之后丁务源就会收留他,这是蠢。
最让人心疼的是尤大兴夫妇,一个留洋归来真正想干实事,一个等了丈夫四年以为能稳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但是尤大兴接受了西方的管理体系,西方的思想,而尤太太却怕他太耿直太骄傲,故而替丈夫私自做了一些自以为对他好的事情,不料却弄巧成拙。
穷山恶水出刁民。以人情为第一准则的战场,他注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这里其实有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西方管理学,旨在提高效率,充分发挥人力资源,产出更多,但是在中国运用起来,是有问题的。
只图利益的老板,加上严格的考核制度,精密的管理体系,最终导致996,导致压榨,剥削,让员工没有精力自我提升,只能做一颗螺丝钉。
而福利优渥的人情单位,则又难免效率低下,勾心斗角,人员流动率极低,工资等于演出费,假装在上班的情况。
这两种现象对应的就是电影里尤大兴和丁务源的管理方式。电影最终给出的答案是:人情战胜了科学管理法。但是在电影之外,我相信会有更好的管理办法,而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
这是一部值得去电影院看的片子。黑白电影的质感,古典的韵味,精心的构图,有功无过的剧本,演技派演员的演绎,都值得褒奖。范伟在分寸上的拿捏非常到位,张超也让人眼前一亮,他制造了大多数笑点。
第一场日常麻将戏,很自然地交代了所有人物关系和背景信息,丁务源和太太小姐们的形象马上就立起来了。值得当下许多靠旁白解释一切的编剧导演们学习借鉴。
电影很有话剧的质感。它整体呈现出一种不急不躁的气质。殷桃坐在门口风吹起裙角的时候,连我一个女人看了都动心。而三太太和老爷唱戏的日常,古朴的院落,明灭的光线,就像是一场恩爱夫妻的美梦。
一部好的剧情片,最重要的是讲好一个故事,有一些触动人心的点,造一场似真似假的梦。《不成问题的问题》熬了一锅名为人情的粥,不知多少人都在这锅粥里,大家搅成一团,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