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说中的神农尝百草发现“茶”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之后,中国人饮茶的历史真的算得上是悠久了。帝王将相、凡夫俗子,不分贵贱,皆可好之。但就文化的留存而言,离不开骚人墨客,他们研茶、斗茶、写茶、画茶……,以茶会友,借茶抒情,与后人分享他们那个年代的喝茶故事。
近日读宋诗,发现这个与杭州关系最为密切的朝代,文人们以茶入诗,以诗寄情,或厚重、或清新,或灵动、或沉郁,读来颇有代入感。一杯清茶,成为他们痴情于家国,真情于生活的鲜活载体。透过小小一片茶叶,可看取他们的内心世界。现取曾居杭州的四位诗人写茶诗词各一首,与君分享。
报国之痴 陆游 《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写这首诗时,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已六十二岁了,曾经的裘马轻狂,都被岁月打磨得的只剩死水微澜。在家乡绍兴赋闲了五年之后,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春,陆游被起任严州知州,赴任之前,先来杭州觐见皇帝,如同今天干部就职前的组织谈话。但皇帝不是随时可见的,他只能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等候,听雨、泡茶、写字、作诗,在有些无聊的日子里,写下了这首传诵后世的名作。
“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一句,生动地描写了陆游在雨后放睛的春天里,在小纸上写就几张草书之后,从容搁笔,转身安静地洗杯、煮水、取茶、沏茶、撇沫、分杯、品茗,如果那时有直播这个玩法,简直就是一幅爱茶之人闲适生活的生动图画。想必为其打赏点赞的小资文青们会有不少吧。
可是,这还是我们记忆中的陆游吗?他可是写出“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狼”陆游啊!其实,陆游还是那个陆游,他是内心深处,报国之志从来不会消失。这首诗闲情逸致的背后,隐含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本心。不然,他本是奉诏入京,又怎会有“谁令骑马客京华”之问?“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一句,表象清丽脱俗,却暗示他整晚听雨未眠,感叹时已春深,光阴飞逝,多少国事家愁需要只争朝夕,而自己为了就任前的例行召见,不知还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只能以写字、玩茶道来消磨时光,心中充满怨愤。于是,他在诗的结尾两句发泄道:“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呆在京城这破地方,还尽是雾霾,劳资真想回家,不干了”。
吐槽归吐槽,陆游的拳拳爱国之情,至死不渝。他就任严州知府后,不在抗金前线,却仍不忘以诗文言国事,不久就以“嘲讽风月”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罪名,再次被罢官。晚年,陆游长期蛰居绍兴,有大把的时间玩茶写字,虽然英雄迟暮,但血仍未冷:“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嘉定三年(1210年),八十五岁的老诗人咳血溅纸留绝笔《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虽是遗恨,陆游仍坚信国家终将一统,爱国痴情,令人动容。不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老诗人,是否依然有烹茶的爱好呢?
爱茶之痴 苏轼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苏东坡是杭州的老市长。他两度来杭州做官,在杭州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东坡路、学士路、苏堤都是后人对他的纪念。百姓的口碑就是官员的政绩,一首语言平实的小令,记述了一段日常经历,却也勾勒出一位勤政爱民的官员形象。
这首《浣溪沙》词是苏轼43岁在徐州任太守时所作。有一年春天,徐州久旱无雨,作为地方官的苏轼,眼见无法春种,心急如焚,率众到城东二十里的石潭求雨。都说人在干、天在看、云在算,老天爷应该也喜欢爱民如子的好官,马上天降甘霖。过了段时间,苏太守再赴石潭还愿。此时,艳阳高照,枣树开花,黄瓜上市,大地生机盎然,祥和的乡村田园风光再现。看到这样的景象,太守心里高兴,中午喝了点酒,返回路上,人困口渴,向路边人家敲门讨茶来喝。整首词平白如话,生动真切,简单几笔,点染出一幅初夏时节农村的民俗图画。
此时的苏太守为什么想讨茶喝而不是讨水喝呢?要知道乡村人家水一定有,而茶并不是一定有的。他这样写并不仅是为了词句的押韵,而是无意间暴露出他作为资深茶客的真面目。
我们都晓得苏轼是大文豪,也知道他还是个吃货,他首创的“东坡肉”把本不受人待见的猪肉端上饭桌,开启了吃猪肉之风。其实,东坡先生最爱的还是茶,他发明了东坡肉,却不曾养过猪,而他吃茶,却是亲力亲为,种茶、制茶、煎茶、品茶,什么都自己做。一生写过茶诗近百首,很多直接以茶为主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无人能比的。如果单看这些茶诗,他哪里像太守,分明就是茶界泰斗啊。
比如在杭州时写了一首《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作为一个爱茶之人,收到远方同好寄来的新茶,喜不自禁,随口占诗表达谢意,但文豪就是文豪,不经意间留下一句“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写茶神句。“壑源”是古地名,是位于福建省建瓯市的一个山间小村,现在已不复当年盛名,但在宋代却是被皇帝赵佶称赞过的产茶盛地,有官办的贡茶厂,一般人能喝到百姓私产的野茶就很难得了。难怪爱茶的苏东坡收到新茶后会这么开心。福建比杭州春早,收到新茶,意味着春风也将吹拂武林(杭州旧称)了。此时,东坡先生一定想到杭州天竺、灵隐所产的新茶也快上市了吧。
有趣之人,多不得志,所以只能自得其乐。东坡先生的一生,大部分时间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奔波,从峨眉到钱塘,从边陲到海滨。一般人早就被这种生活折磨疯掉了,而苏轼除了偶尔在诗词中流露出一些伤感情绪,总体保持着豪放乐观的心态。每到一地,他遍访名茶,一杯香茗,无疑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他的诗词里,记录了他从清晨到日暮,从工作到休闲,无时不以茶为伴,简直到了爱茶如痴的地步。“沐罢巾冠快晚凉,睡余齿颊带茶香”,“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他有一首《水调歌头》,记咏了采茶、制茶、点茶、品茶的全过程:“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如果不是对茶有着发自内心深处的喜爱,怎能写出如此生动的茶诗。至于《试院煎茶》中:“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汲江煎茶》中:“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等名句,已经是后世茶人奉为泡茶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