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友软件上他的名字叫“钮祜禄·奕凌”,介绍栏标着几个醒目的标签:北京土著,TOP,镶黄旗满洲。配合着头像里斜倚龙榻般的坐姿——叉开两条粗壮结实的螳螂腿——各种细节都透着一股王霸之气。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钮祜禄,却尊称我一声“师哥”;只因我们上过同一所大学,我读研,他本科,其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这间艺术院校向来有论资排辈的风气,新生入学要接受师哥师姐的“训新”,言行举止稍有差池,轻则被骂,重则体罚,俨然一个老北京旧时梨园。
旧梨园自然也成了遗老遗少的温床,钮祜禄叫我师哥只不过是出于他一个没落“贵族”的例行客套。他完全可以不鸟我的,我一个外地北漂,纵使去他的母校读了研,也不会在他的圈子里。
尽管第一次面基完他对我很有好感,但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提出“能不能去你家坐坐”,而是赶着去跟奶奶吃饭。我脑中立刻浮现贾母在大观园宴请众儿孙的画面,钮祜禄作为最受宠的长孙前去请安……
是的,感觉比起吃饭、聚会,他更适合跟“请安”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这偌大的城市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父母、爷奶、叔伯等等分散在朝阳、海淀、西城,他今天去这个“府”,明天去那个“府”,才22岁就修炼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一看就是常年在大家族里磨出来的。
普通刚入社会毕业生的腼腆味在钮祜禄身上是全然没有的,他很大方地跟我分享他的第一次工作经历——那是某家大银行的客户经理,事少钱多,靠着他家里的人脉,完成业绩轻轻松松。
“可你不是学艺术的吗?怎么去了银行?”
“害……”他吐了个烟圈说:“艺术又不能当饭吃!”
我语塞,原来贵族也这么务实啊。
紧接着他又说起自己是如何托关系找到这份差事:这银行的一个大客户是他某个高中同学的姑姑,他特地买了条爱马仕丝巾登门送礼,请这位姑姑帮忙。无有不成。
“你很喜欢这个工作?”
“有什么喜不喜欢,就是找个地方先‘嘎悠’着……”
“嘎悠”是我的音译,这应该是个北京俚语,大概是“闲呆着”的意思。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气,是啊,喜不喜欢又怎么样?对钮祜禄而言,一份工作最要紧的是体面、有社会地位,最好能躺着挣钱,这才是贵族应有的生活气度。
我立马想到“卖官鬻爵”这个词,满嘴京片子的官老爷横卧在衙门里抽大烟——他总能触发出这种古老又阴鸷的画面,让你梦回大清,又觉得大清其实从未消亡。但是银行客户经理的官位还不够,他爸爸逼着他去从政,而要想爬得高还不得不提升学历,于是他辞了工作在家复习考研。
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考研只不过是在找工作的时候选择余地多一点,等真正进社会几年后,学历的影响微乎其微;而对于钮祜禄来说,整个仕途道路早已由家里人安排打点妥当,就差他这学历的一股东风。
我和钮祜禄半年来约会的过程,也是他准备考研的过程,他显然并没有太大把握,或许是“嘎悠”了一年,对学习这件事生疏了不少,他向我请教考研成功的经验,自己却把目标一降再降——从本校最热门的学院换到冷门少人报考的专业——导师也都提前联系好了,只要过了初试就能稳上,他要的只是个学历。
为了获得更多内心的支撑,他拜玉皇大帝也拜上帝,平日里戴佛牌,满手珠串,唯独缺把折扇;靠满身的环佩玎珰给自己加持,获得安全感。
到后来我才知道,他自信心的缺乏是方方面面的。
有一次我无意中吐槽某个朋友很low,钮祜禄突然打断我,大眼睛瞪起来——连他那典型的满族式蒙古褶厚眼皮都睁没了——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你觉得我low吗?”
我一惊,他这样一个人,怎么突然会对“low”这个字那么敏感?他明明自诩贵族的呀,简直感觉天底下没有能被他看得上的人和事。
他不喜欢我带他去吃的那些南方菜馆,说南方菜真“新鲜”,“新鲜”两个字用北京腔着重强调了下——贵族式的含蓄嘲讽——他接受不了在粥里放鸽子肉,接受不了把各种菌菇做成菜,一点都不符合贵族中正和平的口味。
他说他不喜欢东北人,却又称他们为老乡,我问他:“你是东北人?”他说:“是啊,我们家是从1644年入的关。现在还有一支亲戚留在东北呢……”
所以,北京本地人他也是看不上的,北京只不过是被他们满族人挑出来的风水宝地,坐拥龙脉。“真正高端的北京人也就是一小部分。”他说:“你看看乱糟糟的南城,还有那些胡同,你别看在二环,其实好多人都住在公房,走不了,外面的房子也买不起,还备不住哪天就拆了,拆了也不给你钱,只让你去住郊区公租房。”
我听了暗暗纳罕,北京一个城市里的阶级撕裂,也许来得比全国的阶级撕裂还要厉害。从出生那一刻起,你所在的城区、街道、家庭就已经决定了你的人生。
虽然钮祜禄还在苦哈哈地考研,但北京人不看大学看中学,他引以为豪的是自己念过的101中学——海淀区历史悠久排名顶尖的重点高中,仅次于人大附、清华附,这些名校后面多了一个“附”字,反而愈发地身价百倍起来。
他聊起他的高中同学,个个非富即贵,还有好几个家里被双规的。自然,北京人能上北大清华的,也是非富即贵。像他这种考上艺术院校的,就算是富贵圈里的高颜值派。毕竟没落贵族虽不如暴发户势头盛,但总还有点承继传统的气质和品位。这是别人偷也偷不来的。
我曾经跟他闲聊说,香港直到70年代还是沿用大清律例,他两眼罕见地放出光来:“真的啊?怪不得那些富豪都三妻四妾。”他竟然流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仿佛是在欣慰自家的王朝还续命了这么久:“那英国人还是挺地道的啊。”
然而现在,这位年轻的钮祜禄·奕凌正在认真地问我,他low不low。
善良的我当然给了否定的答复:你不low啊。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慵懒混不吝的姿态。
我突然意识到,从小在各种富贵气象包围里长大的他,或许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吧?那“贵族血统”的光环太耀眼,以至于他看不清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确定自己low不low,大概他也隐约地意识到,在这不断的权力追逐中,人生愈发活得像个空壳——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融化在了整张盘根错节的富贵网里,变为其中的一枚交叉扣。
只有在床上,钮祜禄才确立了自己,他靠sm赢回自己祖先失去的权力,他让别人叫他爸爸、小爷;在探索菊花这件事上,他花费了此生最多的创造力——在里面塞黄瓜,塞酒瓶,塞自己的拳头……
“有一回,我拿手电筒照进去……”他跟我兴致盎然地分享着某次探索经历:“那个大洞又深又粉,美呆了!”
让我不禁也好奇起来,可是几次接触下来,钮祜禄除了会跟我说说骚话,倒没发生过实际的肢体交流。他字正腔圆,一口一个师哥地叫着,把暧昧的氛围全部冲散了。
唯一一次他来到我家,是在考研成绩下来后不久,我不敢去问他结果,他却刚巧开车堵在我楼下,索性把车一停,上来找我。我见他一袭黑风衣配驼色大皮靴,愈发显得185的个子高大威猛,他空壳一般的贵族气势里也透着种虚幻的性感,我盯着那双硕大的皮靴,竟然幻想着冲上去跪舔一把,叫他也走进我的大粉洞。
不过钮祜禄却全程颓丧着脸——他是来报告坏消息的:考研失败了。紧接着就是对母校的一顿臭骂,这时的母校竟不是那个让他如鱼得水的梨园了。
“傻X学校赶紧倒闭吧!”走的时候他已经气到满面通红:“整个中国教育就是个笑话!”
怎么又开始批判中国教育了?他不是只为个文凭吗?我试图安抚他的情绪,他却大手一挥,一秒切换回云淡风轻的声口:“害!我没事儿!”
我能想象到他的压力。没考上研,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家里人各种路子都给你铺好了,结果偏偏就在你这一环掉链子。他爸肯定没少骂他,他也只能把一腔怨气撒向母校,一通发泄结束,之后大概率还是会再考一次,或者干脆出国读书,不然还能怎么办,不可能低三下四地再去找工作,镀金还是要镀金的,如同一块美玉镶在那顶戴花翎之上。有了学历,他才能匹配上自己的身份阶层。
钮祜禄的驼色大皮靴子消失在黑暗的楼道里,连带着所有对于大粉洞的遐思绮梦都破碎了。客厅里还残留着他烟蒂的余烬,等那最后一丝味道散尽,这一缕满清的幽魂就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