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刘长志
来书云:“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①’‘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②’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③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① 《河南程氏遗书》:“静中便有动,动中自有静。”
② 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无极而太极,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阳极而静,静而生阴,两仪立焉”。
③ 周敦颐《通书》:“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
这段文字比较晦涩,引用比较多,我就不逐字翻译了,用白话把陆原静问的问题概括出来。
第一个问题,人心“未发”的本体,是在“已发”之前呢?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导着“已发”?或者是贯穿整个“未发”“已发”,不分先后、内外,浑然一体?
第二个问题,心的动静是按照有事没事来分别呢?还是就寂然不动、感应相通来区分呢?或是就遵循天理、迁就私欲来说的?
陆原静接着按照严密的逻辑推理,列出了四个疑问:
1.如果以依循天理为静,迁就私欲为动,那么“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就说不通了;
2.如果以有事感通为动,无事寂然为静,那么‘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就说不通了;
3.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前,静而生动,那么,至诚就要停息,圣人也要通过功夫才能恢复德性,这又说不通;
4.如果说“未发”在“已发”之中,那么不知道“未发”“已发”都主于静呢,还是“未发”为静、“已发”为动呢?或者“未发”“已发”都是无动无静、有动有静呢?
从这封来信看,陆澄确实很用功,但他的用功在钻究文意上,死抠文字的意思来理解,而不是把心体气机流行作为根本来用功,这也是我们修心学的大忌。修心性不能按照文字逻辑去推,否则很容易把自己绕到沟里去。原因有两个,一是文字能携带的信息很有局限性;二是所有文字语言都是有个背景条件的,离开这个背景条件,往往就变成了谬论。
譬如《传习录》上篇【129】颜渊问为邦篇(《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武》。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孔子所说的,是基于颜子问治国的时候,已经接近圣人之体了,对于治理国家的大本大源已经基本掌握,孔子对颜子的本事了如指掌。在治国之道上,是没有必要事无巨细统统再说一遍的,只是在孔子认为颜子可能会忽略的地方提点一下,所以孔子在大方向没说什么,说的只是颜子在治理国家时候可能忽略的东西,就是一些根枝末节、查缺补漏的东西。后世很多人忽略背景,不求甚解、断章取义的引用,把孔子讲的这段当做治国的根本,岂不是很荒谬?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阳明先生回答说,未发之中就是良知,良知是浑然一体的,不分前后内外。是与生俱来的,个体的良知从生下来开始就存在,直到个体离开这个世界,虚灵消散,良知才会随之消散。在这个基础上,你按照有事无事来分,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寂然、感通的角度可以分静、动,但是良知不能分为寂然和感通。
心的本体只是个知觉,是不分动静的。因为循的理是不动的,就如同在高速上开车,画好的车道标线是不动的,沿着车道好好开车就是循理,就是静;开到车道外面去了,就是从欲,就是动。只要循理,即使酬酢万变也不是动,从欲即使心如枯井,也不能认为是静,譬如高速开车,无论怎么动方向盘,只要是在车道标线内遵守交通规则,都是循理,就是静;如果把车停在高速路中间不动,就不是循理了,是要出大事故的,显然不能算是循理的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这句摘出来讲一下。“酬酢”指主客相互敬酒,主敬客称酬,客还敬称酢,引申意思是“应变”。
阳明先生认为应对人情事变,只要处处循理,不是漫无目的瞎忙,只要自己的私欲不动,就是“未尝动也”。循理而行,心是静的,人是轻松的;从欲而行,心是动的,人是很累的。就像长跑,从有氧呼吸切换到无氧呼吸,困难期过了之后,只要调整好呼吸和配速,频率稳定下来,人是不累的;但像踢足球这种运动,一会急停,一会要急起,始终没有稳定状态,来回折腾,人是很累的。
处理事情,前一天晚上把思路步骤理清楚,第二天看似很忙,实际上心是不忙的,是静的,事情处置条理分明,人反而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相反,如果应对事情自己没有目标和思路,就会疲于应付,人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是很累的。
阳明先生接着说,遇事时感而遂通和无事时寂然不动这两种状态中,良知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从这个角度说,“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良知是与生俱来、浑然一体的,是没有前后内外之分的。“至诚无息”说的就是这个没有间断。如同太阳永远在,是否普照大地,只是看乌云的厚度和位置,不能因为有乌云遮住阳光,就怀疑太阳是否还存在。
关于未发和己发之中,是一条线顺下来的,是不能用动静来区别的。
循理而行,就是遵循自然之序,只要没有私欲扰乱,就是未尝动,也就是静。
凡观古人言语,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滞于文义,则“靡有孑遗”者,是周果无遗民也①。周子“静极而动”之说,苟不善观,亦未免有病。盖其意从“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说来。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秒、忽、微②,莫不皆然。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在知道者默而识之,非可以言语穷也。若只牵文泥句,比拟仿像,则所谓“心从《法华》转,非是转《法华》③”矣。
① “若必”三句:出自《孟子·万章上》,原文“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结合上下文意思是,旱情很严重,周的子民没有不遭遇灾难的,并不是字面意思“没有遗民”。
② 元、会、运、世、岁、月、日、时、刻、秒、忽、微均是古代的计时单位,依次从大到小排列。
③ 《六祖法宝坛经·机缘品》:“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
针对陆原静钻究文意,死抠文字的毛病,阳明先生说,大凡观看古人的言语,关键是用心顺着话语的意思去溯源以求其主旨,一味拘泥于字面的意思,就会缘木求鱼白费功夫。
比如,《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结合上下文意思是,旱情很严重,周的子民没有不遭遇灾难的,并不是字面意思“没有遗民”。如果望文生意,“靡有孑遗”这句,岂不是要理解成周朝真的没有遗民了吗?
源头文字理解的歧义,如同高山滚雪球,从山顶上来开始滚的时候,雪球差异是非常小的,但滚到山底就已经完全就不一样了。修习心学的时候要看《传习录》,要理解文意,但不能拘泥于文意。
周敦颐“静极而动”的说法,如果望文生义,难免会觉得他说的话有弊病。关于他说的“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展开来说,太极是生生不息的,它的常体是不变的。太极的生生,也就是阴阳的生生。在生生之中,指其妙用不息的方面叫动,也就是阳的产生,而不是说在动之后才产生阳;在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变的叫静,也就是阴的产生,并不是说在静之后才产生阴。
如果真是静之后产生阴,动之后产生阳,那么,阴阳、动静就是不同的东西了,后面就说不通了。阴和阳是同一个气,因气的屈伸而产生阴阳,动和静是同一个理,因理的潜伏与显现而产生动静。
阳明先生就阴阳动静打了个比方,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例,春夏也好,秋冬也好,从生生不息的角度看,都可以称为阳,都可以称为动;从常体不易的角度,都可以称为阴,都可以称为静。从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于刻、杪、忽、微,无不如此。一年四季如果是放在一年的范畴里,从生生不息的角度看,随时都是在动的;如果把视角放到一千年的范畴里,从常体不易的角度看,每一年都是一样的春夏秋冬,又都是静的。从一年里的每一天,都是从早晨太阳升起,西落下去,每一天都是循环往复,从每一天的生生不息来看,都是动的;但从常体不易的角度看这三百六十五个每天,又都是静的。
天地之序就是自然之序,循理就是静,没有循理就是动的,程颐所讲的“动静无端,阴阳无始”,需要的是懂道的人心领神会,不是靠语言文字就能把意思都说清楚的。若只拘泥于文句,就是照猫画虎了,正所谓“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