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盏(四))
长虹飞霁,结了冰的缥青色浅潭水面,况空青之丽宝,挺山海之不测。
那冰面似紫砂泥,二人的身影看不清。
“妧妧,此去西海,再别经年,照顾好自己。”凤九递给白妧一把琴,琴面玄青,已然拭过了,是白妧前不久向她讨的。落霞丝桐,只此一把。
“嗯。”白妧颤着嗓子回应,她眼神飘忽不定,不敢正视凤九,力尽所能不让凤九瞧见她眼中的泪。
沉默良久,待泪意不浓了,白妧方才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轻声唤她。
“阿九。”
“嗯?”
凤九的目光不曾离开过白妧,又怎会看不见她的躲闪。
“我戌时启程,城中百姓要紧,阿九不必送了吧。”
凤九注视她许久,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次又一次。
若不送她,她们还能再见吗?
“好。”她这一开口颇有些力不从心。
“去吧,莫再耽搁了,夜间风雪大。”
妧妧,愿你此去安好,待你归来时,又是青丘一片静谧山河。
我只愿用我万里黄沙,换你和青丘万民终岁灯火。
城楼下,朱石宫墙早已在身后远去,暮色苍茫里只有不远处马车檐上的灯笼散发出的微光,那风帆黄照出了离愁无数。
白妧走在两侧将士守卫之间,雪裘上的浅云绒毛在寒风里飞舞,煞是像阿九的尾巴尖。
走到尽处,早已有将士迎她。
“末将拜见公主。”
将军没有抬头,皱紧俊眉,嘴角紧绷,生怕自己失态告诉了公主辛苦藏着的真相。
“右将军有礼了。”白妧福身回礼,本将登上马车离去,又收回脚步,立在原处想回头张望,找那快要消失在雪里的城。
半盏茶消逝,公主犹豫是否回头看看家园,将军不忍打断,只能心疼地看着,便是这样相顾无言。
“公主,该启程了。”
他的嗓音夹在萧萧寒风里,听得她冰冷刺骨。
长路漫漫,雪夜路况难测,为了公主的安危,便是逆主,他也只能做了那狠心人。
灞桥再长,也有孤帆影灭在水天之际的一刻。
她愣了片刻,亦不再犹豫,登上马车而去。
她座在车厢里,他骑在马背上,他终于有勇气不顾君臣礼数,关心他离家远行的小公主。
“公主不再掀开帘子看看吗?自此一别,这东荒的一草一木,就不知何时才能见了。”
“不看了,阿九见我不舍会担心。”白妧蔫蔫地说着,手里紧紧抱着那琴。
琴上还有阿九身上的余香呢,可是阿九现在又在哪儿?
“公主,陛下并未幸临。”
“你方才看到楼阁之上那抹赤染了吗?我曾醉酒臆语她穿着最好看。”她抬手拭了拭泪。
哭着哭着,她不禁笑了,从前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悲伤,有心事就嚎啕大哭。呵,她竟学会了无声落泪。
是不是她懂事了?是不是这样可以帮到阿九?她就可以早点回青丘和家人团聚了?
她也不知怎的就哭了,她只是想家了而已。
马车行出数百里,白妧算着城楼上已望不见这小小马车,便掀起车帘。
那宫墙瞧不见了,落入眼底的只剩下,茫茫无尽的松柏林子和远处沉沉夜色里微茫的点点火光,缕缕枫叶红向宫城蜿蜒而去,那都是官府护送百姓撤离的车驾。
一场战乱,是那些进犯国度的帝王将相津津乐道的谈资,却是百姓去国怀乡,一生抹不去的痛!
雪下大了,远山连长,云山乱了水青,晓山郁青。
山下的城空了,昔日的烟火银花也跟着百姓走了,只剩下一片渺茫的白雪,和守城的将士。
凤九独自站在一棵枯桃木下,她来时只披了件素色的雪裘。妧妧不在,她自己求个暖身便好。
她取出箭铃,系在苍老的桃树枝上。
她自己在战场上尚且自身难保,很多在意的人和物都守不住的,即使如此,又何必自欺欺人徒增牵绊呢?
“帝君千年前的话,凤九从前不懂,是凤九的不是,但我们的情分,凤九片刻未曾忘记。”
这山巅只她一人,即便她自言自语也不会吓着群臣,让他们以为他们的陛下因情殇失心疯了。
“青丘这碧落方仪,玉障沧渊,八荒六合的玉玺权杖,凤九必以身相护!”
她轻轻抚过箭铃上薄薄的铁锈,这数千年,她有半数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纵使她有意呵护,也不留心让它失了当年的华光。
“无论那句话和四海八荒图的言外之意是否如我所想,该有的忠义半分少不得!”
“毕竟,为人臣子,辅佐的君能如你这般剑指苍穹,替如萍般的生灵争一片乐土,是我之幸,更是黎民之幸。”
话落,凤九并未离去,她一个人静静地站着,风中的铜铃声让她忆起花朝时节山间小涧的轻轻叮咛,生了此战后欲一听鸟幽鸣涧的期许。
她再看看安宁的青丘,忆忆这铜铃声里载着的昔日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