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车(下)

阴差阳错,我回到了最初见到她的那个地界。而且,无巧不巧地,竟然还遇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大家都不同程度地磨损了不少,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感慨。我试探性地提起了她,期望能获取哪怕一丁点儿消息。

“谁?”

“就是那个挺漂亮的、挺迷人的、黄色的那个……母的……”

“哦……哦——”大伙纷纷想起来了,即刻我被包围在似笑不笑的表情和异样的眼光中。“瞎琢磨什么呀?亏你也算个老鸟了!你该明白,一旦放出去就没谱喽,保不齐在那个犄角旮旯呢。说句不吉利的,坏了、废了、回厂了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我们几个纯粹是异数,主要还是由于雇主就那么固定的几个,并且他们上班的地方都比较清静,一旦停好便无旁人搭理了,也有上私锁的,这才将就着留守在这一片儿。你这次回来不也是机缘巧合嘛?前一阵儿我们还念叨你呢,不知跟哪儿蒙尘呢……我们当然希望大家都好,能常常在一块儿聚聚,可事实不是这样啊!”

我苦笑着,羞赧自己怎么竟然能冒出这样的傻气。

“留下来也不一定好,走不远有一种可能——真走不动了。这玩意儿看命,你瞧瞧当初说这话的主儿——大嘴——就挨那儿呢!”

我顺势望去。在小路的人行道上,阴冷偏僻之处,看到了一辆残破不堪的车。它的座椅已不知去向,把手大角度弯斜,前轮轮毂扭曲变形,前后车轮内胎均被扯出,绵软干瘪地挂在轴上、瘫在地上。它正靠着一面不高的砖墙,距离小区的大门不远,十数米外就是大路。车来人往,人们对它视而不见。

我有几秒没回过神,快速回忆无数重伤的同伴,但鲜有这种集各路创伤于一身的情形。它身上的灰尘不厚,推测并未废置太久,从这个距离看,几乎找不到任何生气。我认为他已经不在了,如今剩下的只是它——一个能被称为骸骨的东西,残存着相对完整的车架以及尚未脱落的零部件而已。

恐惧撞击着我的心底。

“甭悲伤,还活着呢。这会估计打盹呢!”

“悲?何必,我又不认识他。”我弛然摇头轻叹,“谁把他糟蹋成这样的?”

“具体不清楚,我们都没亲见,估计就是他说的那几个刺头呗!这种人总归是能碰上的,有的是贪便宜,有的为了泻火,还有的纯粹是破坏狂。像他这么背的也少有,倒霉全摊上了。唉,落井下石,反正看你也残了,可劲儿往死里磓。”

“我看见了……”旁边一辆小蓝低声嘟囔着,“还是别提了……”

大家都沉默了。

一辆半新不旧的小黄从大路拐进小路,大摇大摆地经过大嘴。

“呦,大嘴,歪歪着呐?座位还没找着嘛?”

大嘴条件反射一般睁开眼,茫然四顾:“在、在房子里……又被……拿到外面……扣、扣、拧、扳……掉、掉了!”他的嘴颤抖着,我从没见过那么空洞的眼神。

“嘿嘿,看来不合适?没准儿又给你安回来呢!”小黄摇头晃脑躲避着喝油兽与行人,“你再忍忍,听说有几个小伙子义务四处找你这样的残废维护报修。有朝一日被你撞见了,就是你不世的福分!到时候一定记得念我的好儿啊——”

“掉、掉、掉了……在、在桶旁边,桶,绿的……塑料袋堆、堆里……”大嘴木然自语。

小黄一头扎进小区,支在我前方几米开外。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几乎同一时间发现了我。

“怎么的?瞅啥瞅?哪儿有意见?”他满不在乎地挑着眉眼,“这就叫报应!让他当初狂,一张破嘴得谁卷谁——该!”

伙伴们劝住了我。我冷静下来想想,小黄的怨气与尖酸刻薄绝非毫无缘由:大嘴高调,命运似乎专喜欢找这种性格的家伙去捉弄。所以常听人们说,要低调、攒人品,不要轻易灌毒奶、立Flag……

“你也积点口德,他已经那德行了!”小蓝大声嚷嚷。

小黄转过头,不睬我们了。

乱定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两件事:“大嘴怎么消磨得这么语无伦次了?还有,他似乎知道遗失的座位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不约而同摇头,纷纷表示这也是他们各自的疑问。

“那小子死不了,不用担心。我们都死不了。”声音从墙角传来,原来是那个糟老头子,他身上的污渍更厚重了些。我怀疑这些日子他压根儿就没挪过地方,像蛰伏的乌龟。

“愿闻其详,您请。”我第一次对他祭出敬语。

“咱们啊,跟人、小狗小猫什么的不一样,咱们本来就是死的。既然是死的,攒在一起是死,拆成碎片还是死,本质都一样,所以反而死不了了——你们明白吗?”

大伙面面相觑,隔了好一阵,我答:“不——明白。”

“哎呀,真是朽木!”糟老头咳嗽两声,“譬如说,一块朽木,非要雕削,结果碎了、残了、没成才,妨碍它还是木头了嘛?”

“不一样啊——原来好歹是一整块儿,现在变成一片片了,怎么能一样呢?”有个伙伴明显不服,“我们认识的大嘴已经不在了,这是秃子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你们非得把他当大嘴,他自己也把自己当大嘴,大嘴就这么成形啦。一旦大卸八块,大嘴自然而然也就不在啦——节骨眼在这儿!同理,人都把咱们当车,你们也把自己当车,一旦走不动了,可不就凄凄惨惨戚戚然了嘛?还有你小子,简直太好笑了——还公的母的,自己会走会跑会吃会闹的才分公母呐!你还真巴望着有一天能把那影儿都不见的‘母的’上了再下一窝崽儿不行?”

几个同伴噗嗤一声笑了。我面色铁青,无言以对。

糟老头朝大嘴的方向沉默了须臾:“他呀,还是太执拗,其实拆开未必不好。当然啦,形象上、功能上肯定跟原来没法比。但要明白一点——其实他、你们早晚都能明白——天底下万物是共通的。不是你非得当什么、成为什么。一门心思把各种花里胡哨的部件儿往一起凑,看起来又漂亮又有能耐,不经意间把自己越立越高,心野了,与别的之间隔阂也大了。适当散开来,又在这儿又在那儿,收获得反而更多……”

“我可不想散在垃圾桶旁收获臭味儿!”我冷冷地说。

同伴们多对我表赞同,糟老头也不再理会我们,独自入定去了。

后来我时不时琢磨糟老头子的这段话,觉得既玄妙又难免牵强。我猜他就是仰仗这些高深的道理支撑着自己永远趴窝不动吧。心随万境转,无喜亦无忧——看似的确是适应残酷命运的好办法。可设若他也像大嘴那样被人家拆卸得东一块西一片的,甚至连个词都说不利索,还能在我们面前佯装高逼格么?主动放低身段可能是一条自我安慰的路径,可首先必须有一个确然的自我才能行得通。假如连自我的认知都不能稳定维系,甚至自我被解体得支离破碎,又能安慰谁呢?安慰哪一个自我?由哪一个自我来安慰?那些自我是否还具有安慰的功能和意愿?……大嘴现在究竟被拆解成几个“自我”了,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那个残破不全、尚且能够代表曾经的大嘴的“自我”,锲而不舍地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追踪着遗失的“小我”。那个挣扎图存的“自我”,肯定渴望着能够再次重生为“大嘴”,一边自吹自擂,一边在大街小巷怡然自得地前行。

我遥祝大嘴好运!

我呢?我不太一样。我隐约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并不满足于现下的景况。可我不当我又能当什么呢?命运似乎早已决定了我就是我,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使我摇身一变,升华为另外一个全新的我呢?

我此刻立在写字楼群中,旁边就是一家大公司的正门。保安管得严,不允许那个女职员把我推进阴凉的院里,所以只得立在人行道上被烈日烘烤。不久,我就达到了能够轻微灼伤人们屁股的温度。写字楼里断续吹出习习凉风,我隔着开合不止的自动玻璃门向里看,宽敞的正厅上面挂着一面硕大的屏幕,不停地滚动显示各类文字图案,什么“××××银行总行”、“天气预报”、“热烈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等,忽然觉得当一面大屏幕不错——个大光鲜、冬暖夏凉、引人注目。当然也有缺点,时间长了难免气闷憋屈,受关注多了容易滋生虚骄之气……

造访的两轮与三轮车渐次频繁。他们是一群特殊的族类,介于我们与喝油兽之间。他们绝大部分吃的是电,速度、耐力与爆发力自然远超我们;同时,人们驾驭他们的姿势与驾乘我们差不离,当然,由于省去了动腿,显得更加稳重一些;路上我们与他们距离相对更近,而且他们也时常受到喝油兽的欺负。基于上述原因,我心里天然对他们是比较亲近的。只不过由于他们来去匆匆,几乎没机会沟通交流。

写字楼里先后走出两位女士。一位欣然从三轮车大兄弟那里签收了一个包裹;另一位满脸不快,将一个白色塑料包装袋经由骑士的手甩到大兄弟的肚子里。骑士跨上他正准备出发,我赶紧打招呼:“嗨——”他扫了我一眼,悄无声息地加速离去。

带来欢乐运走苦恼,好事做完默默收工,真酷!我心下赞叹。

一辆两轮车敏捷地在缓缓行驶的喝油兽间隙中穿梭,径直猛冲到我跟前来了个急刹。一封纸袋递交到早已守候多时的男子手中。我看还有不少有待分发的纸袋,没话找话道:“忙着呢?”

“哪凉快哪呆着去!”两轮车一溜烟不见踪影。

我不无哀怨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门卫。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辆两轮车,骑士忙不迭将两大塑料袋饭盒卸下。我瞅准时机,怯生生地说道:“请问……嗯……”

他乜斜着眼盯了我两秒:“说!”

“我想问……我是说——您钟爱您的工作吗,我特指您的身份?”

“吃饱了撑的!”他的屁股被骑士扶了扶,快速跑开了,上面分明写着“××外卖”四个大字。

他误会了,我真的啥也吃不了,不像他。他也许今天吃电吃顶了,消化不良导致心情不佳。

没多久我想明白了:能者多劳,劳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供养人家被人家统治大抵不会太自在——整套逻辑不是很通顺么?

下午晚些时候,天空阴沉下来。当最后一线日光隐没在积雨云中,我看了看天,愉快地感受着体内积存的那些紊乱的热流源源不断地向外辐散。厚重的穹顶步步紧逼,死死压向这片钢筋混凝土丛林,人们四散奔逃,各自寻觅栖息之所。有个人从写字楼里冲出,几乎就要打开我的锁,忽而一阵飙风,把他毫不留情地吹了回去。湿气腥风骤然加重。一位母亲拉着孩子从我身边小跑经过,孩子说:“老师只是说,雷雨的时候不要躲在树的下面。”“连不能打手机这种最基本的常识都没告诉你们嘛?”“没……”“差劲!听着,躲到建筑物或车辆等封闭空间的内部,远离高架物体,远离金属……”

好吧,你们最好都躲我远远的。

闷雷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余音阵阵,在这股无穷无尽蓄势待发的力量面前,已经肆虐了近乎一个白天的喝油兽以及不断震动我双腿的地铁彻底失了声。头顶的玻璃窗发出不安又细微的呻吟,我能够察觉到不远处那个纯钢结构细高大个子的尖顶端在狂风中颤抖。

“你们都害怕了?哈哈哈!怕了吧?!”我恣意嘲弄着。整座城市都在颤栗——我迫不及待想看这场施虐的大戏。

蓦地一道白光划破晦暗,数秒之后惊雷袭来,密集的雨柱倾盆而下,毫不留情地砸在我单薄抖动的身躯上。难以形容的凉爽瞬间浸入了周身每一处细小的裂纹,我索性闭上眼睛尽情享受——这涤荡一切积垢的洗濯,我不愿错过任何一秒。豪雨如注,墨黑扣笼万物,天地间簌簌刷刷混沌一片。突然又一声炸雷,霎时间白光炽耀,毫不费力地打穿了我的眼帘。麻酥酥的过电感罩住了我的全身,激流在体内层层震荡,冲击着每一丁点我能够体察到的内部结构。我无法细说那个过程,如果一定要描述,似乎是将须臾拆解为无数个瞬间,每个瞬间由数不胜数次的剖开、刺入、溶解、析出、缝合、流转而构成,它轻易地探入了我不曾触及的深度,毫不怜悯地将里面隐藏的东西统统掏出,置于洪流之下涤荡:卑微与自重、怯懦与大胆、慵懒与自励……进而还有许许多多我从未体认、平素会怀疑是否属于我的东西。我痛快极了!异乎寻常的痛快!分解是痛苦的,愈合是快慰的。两者此起彼伏,争夺着每一颗微粒、每一滴空间,在它们舍生忘死的杀伐与抵偿之中,我被扩充了——拿来吧!任何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接纳、拥抱,也不惮于转身、抽离。是,同时亦不是;贯通,但绝不被役化。

我唱起了歌,一首我从没有任何印象的歌,谁说我只能唱听过、学过的歌呢?歌在那里,我在这里,狂风扰动的滂沱暴雨将我们连接在了一起:

Now, I don't like to fight

And I hate to raise my voice

But sometimes

She doesn't leave me any choice……'Cause I'm afraid

of storms!

闪电再次劈裂了穹苍。我想起了她。我祈求她一切安好。不,不是遮风挡雨式的安好。我巴望她站在风暴中,像我一样。我巴望她在我身边,与我一起扩充,一起融合……

雨住了,斜阳现身了,人们出窝了,一切都恢复了。

后来,听说针对我们的规条限制越来越多。哪段路不让停,哪条道不许走,哪些地点必须开辟专门的停泊区域等等,后来又有一条传闻令大家心惊——三年内必须强制报废……有一次我置身于热烈议论的同伴之中。

“报废后我们会怎么样,谁知道?”

“重生后再上路吧?”

“那不叫报废。估计是胡乱堆放在某个地方风吹日晒……”

“不会吧,太浪费了!”

“浪费的事我见得多了,岂止这个?咱又不值钱!”

“咱们确实不值钱,可地方值钱啊,寸土寸金的。”

“一点也不错,所以人家把咱们摞起来,像小山一样高,上百米长——你别惊诧,我亲眼见过,就在北边,不远。”

“天哪……”

“也别危言耸听。往好处想想,大家难得歇了,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多好。”

“好屁!你肯定没见过——你挤着我我缠着你,谁也动弹不得,压在下面的根本不见天日。没一个活分的,全都呆废了,从里到外都僵化凝滞,像尸堆。”

“像什么?”

“尸堆!”

半天没人说话,大家都被这个词唬住了。

“难道人们没考虑过把我们改造成别的东西嘛,比如汽车什么的?”

“材料不同吧……”

“不光是材料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就算能改造,汽车那么大,咱们这么小,你一辆能包圆儿么?不能吧。添加了无数其他材料,你也被重塑得面目全非,我问你,到时候你还是你吗?你还记得起自己是谁吗?”

“……”

“嗨,也无所谓。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早就不想当自己了。”

“那简单,改成易拉罐。你一个就能改一堆。表皮五颜六色漂漂亮亮,肚子里有货时摆在屋子里货架上享福,货卸空了四散在垃圾桶里乱滚,时不时再被个把闲人掏出来踩上几脚,扁了之后又挤在一起,丰富多彩的生涯啊!”

“滚!”

“过一天算一天吧。”我接过话茬,“想开点儿,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也好,少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掰着辐条珍惜光阴。其实谁都知道报废免不了,明面上也这么说,可你不清楚具体日子,就暗地以为自己仿佛能幸免似的。”

他们又聊起别的,无非是些无聊事。我精神不好,近来毛病愈发明显,全身异响的地方此起彼伏,有时走着路竟然都能睡着了。于是,我独自打盹去了。

睡得不沉,总是来事。迷迷瞪瞪地走走停停,行了些路,貌似还被挪动了一次。再一睁眼,天已完全黑了,街上满是遛弯乘凉的人。他们扯的那些闲篇儿转化为一种眼不能见的信息流,四面八方钻进我的身体,之后毫无阻滞地散逸出去,没留下任何痕迹,倒是颇有催眠的效果。

周围渐渐沉寂下来,迷糊中我隐约感到有目光断续打在我身上。“要骑就骑,有啥好看?”我嘟囔了一句,懒得睁眼。不久,我意识到那不是属于人的目光,并且包含着一种异样的情绪,于是奋力睁开了眼睛。

顿时睡意全无——她就在我眼前!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费了点气力才认定自己确实醒着。

她笑了,淡淡的,说不出的妩媚。我陶醉了,尽管已赫然发现她竟生出了皱纹。

“你好。”她开口了,嗓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婉转动听。

“你、你、你好……”我面部表情一定很僵化,因为我从未如此担忧过自己的形象。

“你为何这么紧张?难道从未与伙伴们共同起居过吗?”

“当然不是!”我赶忙解释,“只不过……从来没试过被紧盯着不放。”话还没说完我便开始懊悔,这应对真没水平,显得过于自恋。

她又笑了。我终于松弛了一点。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盯着你看。你有点眼熟,我们以前应该见过。”

我已经全然兴奋起来,身上的零部件吱嘎作响。

“是的!前不久,春天的时候。我当时在路边,你正巧经过,驮着一个胖子……还跟着一辆像我这样的小红。”

她眨着眼睛,第一时间找回了记忆。我看到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即刻黯淡下来。

我的不安陡然加剧:“嗯……嗯……我当时喊了一嗓子,我的意思是,他只拉着个瘦子,画面太违和……我没别的意思。好在后来调换了,我觉得这很好,一切都完美了……你没事吧?”

她轻轻摇着头。

“请你别介意,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烦……他那么年轻,又是男的,多承担体力活是应该的。”我看出她有事,因此极力为自己辩护。

“知道吗,他一点不比你年轻。”她悠悠地说。

“什么?”我很诧异。

她没有重复,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凝望着远处。我的好奇心快速累积,同时又感觉不妙。

“他……还好吗?”我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这个问题按常理说很傻,但我总觉得非常适合当下,绝对是个既官方又毫无风险的切入点。

“不好。应该……嗯……过世了吧。”她把脸扭到一边,路灯为她在地上画出一片惨淡的阴翳,影影绰绰间微微颤动。

“啊?!”我的声音在街区中回荡,四围只能看见我们两个,其他的同伴仿佛远遁了。我的后悔总是来得特别迅速——干嘛要喊那么大声音呢?故意显得自己很关切吗?太做作了!

她转过头。我盯着她的眼睛,那是我不忍目逃的双眼,好似历经过干涸的水源再次溢流出汩汩清泉。

“抱歉,我不该如此。”

“对、对不起,是我……”

“嗯……”她及时点头制止了我。

于是沉默再次降临了。

“其实你知道,”隔了好一会,我试探性地安慰她,“我们是不会死的,也就是说不会过世……真的,我亲眼得见。”

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认真地看了看我,把视线转开了。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数个月前的一个早晨,你被运抵某小区外的大街人行道的时候——啊对,那、那时我就注意到你了,不过当、当然,你根本不可能觉察——有一个与你一同运来的、爱说话的家伙,还主动找你搭讪,他的嘴长得比较大?”我又紧张得磕巴起来。

她先是好奇,随即回忆起来,点了点头。

“该怎么说呢?坏消息是他又时运不济,伤得很厉害,具体情况我就不形容了,总之被废置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至少前一段时间我偶然碰到他时是这样。好消息是即便已受了我不忍言之重伤,他依然还健在,活得不错……还凑合。”

她勉强笑了笑,低着头说:“哦,那好啊。但愿他早日得到回收维护。”

“是……”毫无振奋的反馈让我有些气馁。

她意识到了,抬头感激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散发出的娇美令我窒息。她沉吟片刻,仿佛打定了主意,问道:“他还那么爱说话吗?”

“谁?噢,是的。说,爱说!总是对丢失的座位念念不忘。真看不出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家伙。”

惨然涌上她的面庞。我尚未来得及反思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听她说道:“小红被车碾了。”

我愕然不语。

她的情绪被撩拨起来:“那两个男孩子……唉,那对姐妹真不应该将我们直接转给他们。他们身体还没长成,好动、莽撞、吵闹,大的那个尤甚。他骑着小红在前面,越骑越快,我越落越远。我背着的那个孩子胆小些,不敢加速。我当时预感不好,可毫无办法。后来开始下雨,路变得很滑,在一个小路口终于出事了……”她的声音颤抖着,难掩悲怆,“突然拐出一辆车,那个男孩子个头矮,起先没看见,眼看快撞上车头,他向路中心猛转,失去了平衡。后面来了一辆货车,很大,很快,刹车的声音特别尖利。那男孩子就要头向内摔倒,小红突然向右倾斜——没错,一定是他!若不是他,那孩子肯定就会被车轮碾过身子!结果孩子被甩出去了,向右,就滚在拐出来的车上面。小红却倒了,然后就……”

我尽力还原当时的场景。

“围了不少人。车主一开始吓懵了,确认那男孩子没事后,就开始责备他。货车司机只关注那孩子和自己的车胎。路人有替那孩子说话的,提议车主带去医院检查。车主坚称自己没责任,还要检查车头与前挡有没有划伤。那台车挺贵重的,孩子没经过什么事,觉得苗头不好,撒腿就跑。我背着的那个孩子甚至都没敢靠近,跳下也跑。我就斜倒在马路上……小红的身体毁了,他远远地看着我,还在安慰我,我却一句也没听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就把眼睛合上了。我不停呼唤他,直到有人把我扶起推走,他一直都没睁眼……”

我承认,那一刻,她的泣诉成功驱散了一直以来积压在我心中对小红的不满,于是,我苍白无力却又不失真诚地继续安慰她:“没事,他应该没死,只是暂时失去意识了而已。别难受了。他一定已被回收修理,此刻又变成一条好汉,在某个地方生龙活虎吧!”

“可他确实故去了。我就在那里,我看见了……他的生命在流逝——那个特属于他自己的生命,无法替代的生命!就这样从我身边、从人们与冰冷的金属中间,流走了……”她抽泣得难以自持。

我感到彷徨无助,全身跟着她共鸣,里面发堵,十分难受。好在时间始终是个好朋友,不到半分钟,她的情绪渐渐舒缓下来,我也感到通畅了许多。

“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我轻声细语,十分谨慎。

她没反对。

“就是……小红能够在一瞬间改变倾斜的方向,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记得他好像还能控制链条的松紧——真的好厉害。”说罢,我准备好迎接她的白眼。

横眉冷对并没有发生,代之以她的沉思,等组织好语言,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这就是我刚才说他并不年轻的原因。我们是头一天晚上偶然停在一起的。他话不多,既沉静,又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恬淡气息。我试着与他攀谈,他应对得体,让我感到放松、怡然。后来话题渐渐深入,他告诉了我很多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忍住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漠然接了句:“比如?”

“比如,我们是怎么来的。”

“……愿闻其详。”

“他说了很多术语,大部分我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会准确地帮助我回忆。他问我,是否记忆深处存留着大量混乱、嘈杂、滚烫、耀眼的东西,但又不清楚那些是什么。我听了非常惊讶——那正是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困扰我的东西!每当我静下来试图从记忆中挖掘‘我是谁’等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时候,它们总是蹦出来占据我的心,抓住我、恐吓我,以至于有段日子我甚至不敢独自待着。他安慰我,告诉我不必害怕,那些正是与我们的来源密切相关的过程。他说,滚烫与耀眼,是我们的骨架尚未成材时在熔炉里面经受熬炼;混乱与嘈杂,是对我们即将成型的身体进行挤压、切割与焊接。他告诉我,这些看似混乱的过程是必经之路,否则我们便不能获得如此坚固轻盈的身躯。混乱总是在秩序之前,利益必然在磨练之后。我听了非常舒心,原来那些都是我最原始的记忆,我全然无需困扰害怕。那一晚我睡得特别甜美……”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追问。

“这也是我第二天一早的疑问。说来惭愧,我竟一度短暂地怀疑他特地编造了这些说辞来安慰我。当我把问题抛给他时,他笑了。他说他还知道很多事情,其中一部分是我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出于种种原因已经遗忘了或没有意识到的,而另一部分是我们没有经历过不曾了解的。我以为他多少在讲大话,请他说的更清晰些。他犹豫片刻后告诉我,他身体部件中的某些组份历史非常悠久,而且出于某种特别巧合的原因,这些特别的组份渐渐形成并且携带了他,包括他的记忆、他的性情,并且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路途,甚至漂洋过海。他说自己曾经拥有过很多种形态,发挥过不同的功能,或大或小,或高贵或卑微。多少次,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故去了,但奇迹般的还活着。怎么,你不相信吗?”

“不,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我赶忙矫正表情,“只是……他讲得太玄了,难以置信。”

“嗯,的确如此。不过我相信他,他很真诚,而且他并不想特地去证明或者彰示什么,所以更显得可信。下面这段话我印象很深,他说:人类的认知存在很大的错误与偏见,他们的确是卓越的物种,但长久养成的傲慢致使他们全然不顾其他一切事物,任意地驾驭、使用甚至欺负它们。或许他们认为自己拥有着最受恩宠、最为高贵的地位,别的东西理应默不作声地伏在他们手下任凭驱使、做他们的仆从甚至奴隶。他们的愿望是君临天下,睥睨一切,所以不断把自己的座位越架越高,原始的材料不能满足,便开始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其实他们的很多造作,最初的愿景是美好的,至少不那么糟糕,但一经使用,迟早会滑向冗余、浪费甚至滥用的渊薮!”

我心里已经翻江倒海,这是我听过的最有力量的批判檄文,有些一闪而过的内容还需要我反复咂摸。我很希望她能重复一遍,至少减慢速度让我跟上,但看着她极富生气飞速流转的眼波,我意识到此刻去压抑甚至打断她极不合时宜,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犯罪!不经意间,我已错失了她不停顿复述的几句话。

“……谁说只有他们才拥有意识呢?这是他们出于自高自大的一种错觉!意识是绵延的……对,他是这么说的——绵延的,是一份异常珍贵的礼物,由更高而神秘的存在所决定的,怎么能只由他们来定义掌控呢?他们被赠予了,就要去小看别的东西,否定它们也可以分享这份馈赠的可能吗?他们要独占,进而剥夺一切吗?是的,他们创制了我们,但那只限于材质、限于外形、限于功用,而里面呢?他们能碰触到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定规吗?他们能使我们免于损伤、老化、分解吗?他们能够从最里面改变我们,使得我们成为全然不同的存在吗?他们能使我们不曾存在过吗?他们不能!他们原本应该善待、统领我们的,他们被赋予了那么多的天赋,理当如此。可为何我们只看见了随意、欲望、奴役、抛弃呢?……他说:‘长久以来,我以为自己是可悲的,被赋予了那么多经历和记忆,可相对于自己不断变换的功用而言——那是我被锻造时与生俱来的——却无力改变什么。后来我想通了,既然我已被存有安置在了晦暗隐秘的地方,我就应该尽力去隐隐地发挥自己最初的功用,那些带着良好愿景的功用,哪怕只有些微的一点点,稍稍去中和一下人类藉由我们所带来的种种混沌。无论我曾是什么,现在是什么,这项工作总在那里,我猜这是神秘的存有所赋予我——这个卑微的存在者——的微不足道的任务。’”

她暂停了述说。我感受到了一种震撼,类似于暴雨中的那种发自于根基的颤抖,虽然不那样直白猛烈,但更加深入骨髓。此刻,她在回味着与小红的共振。我呢?我在与她共振,不能拒绝又不愿停止,经过她,我可以神交这位小红,不,应该称其为老红。

良久,我问:“他曾经当过什么,我是指形态?他提过吗?”

“我试图询问,他笑而不语。我觉得他一定经历过很多沧桑与艰辛,很想听他细说。他很吝啬,不愿分享。我有些着急,使小性子追问,他……好像变得很阴沉,低声重复着一些词汇,看起来不怎么受控,我想那一定是不好的回忆。”

“哪些词汇?”

“我想想,嗯……壕沟、铁丝、马克沁、索姆河……”

陌生的词汇,灰暗,不吉祥,至少在这个语境下显露无遗。

她盯着我,我知道她想从我身上找到对老红的认同与共鸣。

不甘心的情绪冲上心头,我沉吟片刻,清清嗓子说:“了不起,真了不起!自行车王国中的哲学家兼道德模范!我几乎认同他说的每一个字!但请原谅我的愚钝,我不知道其中有哪一个词句能够被我实践出来——我的意思是,高明,高妙,遗憾的是缺乏可操作性,不易推广或效法,至少在我看来……”

一声尖叫打断了我——女人的叫声,从不远处一条巷子深处传出来的。声音断续难辨,距离应该比较远。我凝神静气,好不容易才依稀辨别出“抢包”二字。

不多一会,两个男子冲出了黑魆魆的巷子口。岁数较大的那位手里拎着一只鲜艳的小包,对年轻的面授机宜。声音又快又低,根本听不到,只见他抬手指了指我们,转身大步向相反方向离去。年轻的那位小弟立刻冲我们走了过来。这时警笛响起,距离尚远,但快速欺近。小弟慌了神,全速奔跑起来。我飞速回忆着几秒前那位大哥手指头的精确方向,全身一震,指向的别是她吧?!小弟很近了,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神,没错,是冲着她来的。瞬间我有点开窍——我比较贵重,开锁麻烦,还有定位系统。而她呢……没上锁!!

她早已花容失色了。

那一瞬间我构建完成了一幅图景:贼骑着她飞奔,她被警车追上,警车把她撞倒,贼被抓上车,她负了重伤,躺在渐渐冷却的柏油路面上。

一百句脏话从我心中飞过。风雷雨电也好,老红小黄也罢,任谁也制止不了火烧火燎的我骂街!

我倒了,冲着她的方向,在她的惊叫声中,把她结结实实地压倒在身底下。

倒霉的支架,真不结实,一着急竟然断了!她正好在我原本倾斜的方向上。在倒下的瞬间,我一慌神,电子锁竟然自己打开了!可能是我全身紧绷用力过猛的缘故——反正这玩意儿每天至少开关十数次,我再笨,大致也摸到了点儿门道。

那贼近在咫尺,被我这一摔吓了一跳,正在惊疑,警笛却越发嘹亮,于是索性一把抄起我,跨上便猛蹬。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赔个不是外加道个别呢!

出道许久,我头一次跑这么快。都说人有三急,我一直不能尽解其意,此刻看来,被公安干警追撵必居其一!风声呼啸,街景如浮光掠影一闪而逝,高速旋转的曲柄与圆盘几乎要与空气擦出火花来。说起来这贼膂力精强,如此这般飞驰,竟然还能源源不断地加速输出,真不是盖的!我本来琢磨着逆来顺受,干脆过一把飞车的瘾,怎奈何这家伙嘴太碎,要命的是还缺乏创造力,总是“我×我×我×……”重复个不停,与曲柄的节奏如出一辙,听得我气往上冲。警笛声越来越近,“我×”的节奏越发加快,以致最后连成一片,呈现出“×××××”如机械般的噪音,听上去仿佛是我发出来的。这怎么能是我的声音呢?被沿途的伙伴们听见了我的老脸还往哪儿放?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猛然又加了把劲,火上浇油,高速运转的链条应声崩断。

贼放出了迄今为止最为响亮的“我×”声。

警车在后面紧追不舍。贼猛摆我的头,身体侧倾,我被胁迫着来了一个漂亮的侧滑。正在头晕目眩,下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被举起扔了出去。随着刹车的长声嘶吼,我拍在地上,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我身体的不同部位被重物碾压碰撞,短暂的麻痹之后,剧痛袭遍全身。

“站住——!”一前两后,急奔的脚步声远去了。

身体早已结束滑动僵在地上。我能感觉得到,一些部位变形了,部件断裂散开,很多东西从我身上被剥离掉。借着蓝红交替闪烁的刺眼旋光,我试图查看损伤,但发现无法聚焦,视线开始散漫,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的头冲着来的方向,估计应该没跑太远。我拼尽残存的气力极目远望,根本看不到她,只有黑乎乎的一片延展到无穷的远端。

“我×,真他妈倒霉……”昏睡前,我奋力挤出了一句。

我在黑暗与光亮、喧闹与宁静之间飘忽。记忆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已被彻底擦除。我在看见与视而不见、听见与充耳不闻之间徘徊游荡,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总之没有办法锚定自己。我时而认为自己死了,时而又感觉生气犹在。但无论死活,她总能冲破层层阻隔,浮现在我眼前,那难以忘怀的笑容、泪水、欢乐、慨然。我终于确认自己应该还没死,否则的话,究竟是谁在确认是否“我死了”呢?

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睁开了眼。

什么也看不清。

我还在?也许。我还是我吗?应该是吧。退一步说,即便已经丢失了绝大部分的“我”,此刻也断难挽回了,就像大嘴那样……没错,我还是我!

听觉恢复了,那是阵阵刺耳的噪音,像是在切割打断什么。

感觉恢复了,我在移动,至于我还剩下多少,有待于进一步体察。

视觉恢复了,我环顾自周。天灰蒙蒙的,暮气沉沉,漂浮着不祥的深棕色尘埃。身边凌乱地摆放着残次的金属部件,有大有小,我很快辨别出有些是同类,有些明显不是,另一些则不明所属。但几乎无一例外,全是废品。

我正躺在一条传送带上,缓慢地爬升前进。四周是一座面积不大不小的院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残品和零部件,我轻易找到了很多自行车,它们无一完整,破破烂烂,毫无生气,蔫头耷脑。

“这是……修理厂?”我忍不住自言自语。

“嘻!”旁边一部肮脏的车架子乐了,“你真是个倒霉催的,早不醒晚不醒,这时候醒。得嘞,咱们又添了个陪着挨削的!”

“挨削?这不是修理厂吗?”

“你拿眼睛好好看看!还修理厂……”

我顺着传送带行进的方向往前看,有一口冲天怒张的漆黑大洞,残废零部件不断掉入,噪音不间断地喷吐而出。

“这是……”我心里彻底凉了。

“金属切割机!还有什么遗言,大家共勉一下。”

一千句脏话飘过。但我很快从慌张中镇静下来,我想起老红了。

“我问句,是不是把咱切碎?”

“嗯。”

“然后呢?”

“二次利用吧。你小子不慌,有点胆量,可以!”

此时我对这种层次的恭维无感,急切地问:“利用成什么?”

“我哪儿知道!”

“有没有可能改成飞机?比如战斗机什么的!”我兴奋地问道。印象里我曾经见过那种高端机器,呼啸着划破天际,可拉风了。

“切——!”脏车架仿佛听到了笑话,咧着嘴诘问道,“你含有钛嘛?”

“啥?”

“钛!”

“不知道……”

“钪呢?”

“不清楚……”

“铼?”

“……”

“铟也行,有嘛?”

“应该没……必须要有吗,以上这些?”

“那就不要白日做梦啦!”他瞪圆了唯一的眼睛笃定地答复道。

“那你说改成啥东西的概率大?”我望着越来越近的破碎机入口问。

“说不好,看命。诶,不知你见过没有,人家厕所里那个,挂手纸的架子,都有可能啊!”

一万句脏话已在我心中蓄势待发。

另一边有个银白色的金属灯台,外形奇特,并不肮脏,也未见明显伤残,不知为何也来到这里。他有七根垂直排列的灯柱,头部空着,可供放置灯泡或蜡烛之用。自打我醒来后,他就一直低声嘟嘟囔囔,其他即将受难的同侪们都不理睬他。噪声越来越大,那头即将吞噬我们的怪兽肆意呕吐着骇人的粉末与热气。

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静待各自的劫数。

我奋力过滤掉震耳欲聋的咆哮,终于隐约听清了灯架在念叨些什么,内容大概是:“……所造的物都是好的,若感谢着领受,就没有一样可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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