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心灵深处，始终有一个朋友，她像一朵洁白的玫瑰，美丽而芬芳。她的身影定格在青春花样年华，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那年我二十二岁，她二十四岁，她的名字叫欧阳小蔓。
我们的相识，既偶然也必然。我们同在石家庄一个纺织厂上班，上下车间，她在清缸，我在前纺。他们车间一对一供应我们车间。
我们这些纺织姑娘们，每天在雪花飞舞般的棉絮里，坚守着各自的岗位，在纺织机的轰鸣中奉献出青春岁月。
在车间，每台机器前都是姑娘们忙碌的身影。她们戴着白帽，穿着写着某某纺织厂的白围裙，头发全部盘进帽子里，看起来普通而平凡。
人们都说，纺织厂的姑娘在车间看起来相貌平凡，但走出车间，换上自己的服装，一个个妩媚多姿，神彩飞扬。
我和小蔓都住集体宿舍，同在一个轮班。每次下班洗完澡，我们一起走回宿舍。渐渐地我们由陌生到熟悉。
小蔓清秀苗条，小脸，深深的眼窝。她的皮肤虽不白皙，但光洁细腻，虽没有十分的美丽，但也楚楚动人。
她有一头浓密的长发，耳迹卡着精致的发夹。一袭白衣白裙的套装，白色的中跟皮鞋，长发在身后飘逸，看起来宛若白衣仙女降临人间。
2.
那天晚上下中班，我们在厂里洗完澡，在厂门口，她没有回宿舍，一袭白色衣裙同我挥手再见，消失在深深的夜色里。
我同女伴们静静地走回宿舍。为什么她不回宿舍？她去哪里？
宿舍大院儿里，挺拔浓密的水杉指向天际，庭院深深深几许。在树枝的缝隙间，夜空宁静而高远，满天的星斗在闪烁。那时的天空，碧蓝如洗，一尘不染。风在吹，云在走。砖铺的地面潮湿阴凉，一层厚厚的水杉落叶铺满地面。
第二天上早班儿，宿舍里，姑娘们手里端着饭盒儿，鱼贯而出。这时小蔓匆忙的身影出现了。
“小蔓，快点儿!快迟到了！”
“好的，我换件车间的衣服就来。”她飞奔向自己的房间。
午饭时，我们上下车间的几位好姐妹坐在我的车位旁，大家边吃边聊。小蔓默默无语，她在想什么呢？她昨晚去哪儿呢？那时的姑娘们大多很纯真。
休息天，小蔓匆忙地离去。我很想找她聊天，但她来去匆匆。
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她像一个姐姐对我关心，帮助，关怀，照顾我，我们就像亲姐妹，心心相印。
突然有一天，她说她不想做了。那时我们都是厂里招的农协工，那个年代城市户口非常重要。做着做着许多姑娘选择了离开，因为她们看不到希望。
3.
小曼离开时留下了她的家庭地址。那时一般家庭连电话都没有。
一个要好的姐妹，一个好朋友离开了，让我失落而惆怅。我很想念她，于是，我给她写了封信。我准备歇探亲假，她很快回信。
“小春妹，我也很想念你。你若休假，按照我留的地址来找我吧。”
“好的，小蔓姐，我于几月几号到你那里。记得到时接我。”我回信。
休假时，我按照她的地址，从石家庄坐上开往她老家的火车，然后换乘县城的长途大巴。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夏末初秋，我坐上大巴，一路上尘土飞扬。夏末的阳光从车窗照射进来，晒红了我的脸。
车继续前行，两边树木稀少，沿途一堆堆白色粉渣堆积如山，拉煤的大货车一辆接一辆，“哐当哐当“声震耳欲聋，我捂着脸，也难掩尘土从车窗飘扬而来。
路上我害怕坐过站，一会儿问问司机和乘务员，最后终于到了她老家县城，远远看见小蔓在汽车站等着我。
久别重逢，我们欣喜地手拉手，相互打量。
“哦，你还是那样白净的圆圆脸。”她笑着看着我的脸。
“我看你怎么瘦了呢？你在家都干什么啦？“我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巧。
“先到新城我大哥家吧，然后再去老城我家。”我们一路谈笑风生。这里比来时的路上干净了许多。已是傍晚时分，夕阳从远处的矿山落下，给墨黑的矿山渡上一层金色的余晖。
晚风轻拂，夜渐凉，暑气散去，已有淡淡秋意。
来到小蔓大哥的新家，她的新嫂子胖胖的，三十岁模样，脸上的笑容写满幸福。她一边招呼我，一边在厨房忙碌着。我和小蔓进去帮她做饭。
晚饭好了，一个黑瘦高大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来。
“这是小春，我上班时的好朋友。”
“这是我大哥。”小蔓给我们彼此做介绍。她大哥热情地同我打招呼。
一会儿又进来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黑红的长方脸，样子很帅气。
“哦，来客人了。”见到陌生的我，他有些羞涩。
“这是我嫂子的兄弟海波。”
“这是我在外地上班时的好朋友小春。”
我们彼此打过招呼，落座吃饭。那晚，我和小蔓住在她大哥的新家。我们躺下，毫无睡意，窗外的明月洒下清冷的银光。
“哦，晓春你还没有对象吧？刚才那个青年怎么样？我新嫂子的弟弟，不过他离过婚，还带了一个小孩，放在他妈家。他跟你同岁。”
“你说什么呀？!”
“不过也不行，一个年轻的好姑娘，怎么能找一个离婚带孩子的呢？”
“是啊，他长得帅又怎么样，那怎么行呢？你真是乱点鸳鸯谱。”
“小春，你知道吗？我老城的家里还有个嫂子，还有几个侄子侄女。”
“那你这个嫂子怎么回事儿呢?”我搞不懂。
“我大哥跟那边的嫂子离婚了，那边的家他不要了。”
“看起来大哥挺实在的，这个嫂子看起来也很好啊。”
“哎！明天到老城我家看看，你就明白了。”
4.
第二天我们回到小蔓老城的家。她的家在农村，听她说这里经常发生小型地震，因为很多地方挖煤都挖空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北方四合院儿，院儿里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丛盘根错节的葡萄藤，绿叶间挂满一串串翠绿中泛起微紫的葡萄。
“哦，还有葡萄啊!“我兴奋地摘了一颗，有点儿酸甜。“吃吧，自己种的还不太熟呢。”她摘下一串儿递给我。
西边儿一间偏房，“这是我的房间。“小蔓撩起竹帘，开锁，推开门。
“啊!这是你的房间啊!真干净!真舒服!”我仔细打量着她的闺房: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间，房间的墙壁刷得洁白，天花板是大方格的吊顶。房间的中间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粉色带玫瑰花的床单儿。桃红色缎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枕巾是粉色带花儿的。
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电影演员的挂历。书桌上有一个镜框，那是小蔓在照相馆的七寸彩照，红红的嘴唇，粉粉的脸颊，回眸一笑，是那样小鸟依人般妩媚动人。
放下行李，她带我上台阶，来到她家的正房。只见堂屋正中墙壁上挂着耶稣的像，墙壁上写着圣经上的赞美诗。
小蔓给我讲过她全家信仰基督教，她曾经劝我信仰，但我始终走不进她的世界，就像表妹当初劝我一样。凡事随缘吧！随遇而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样甚好。我站在那里，心里顿生一种宁静，肃穆，空灵之感。
我见到她的父母，那是一对多么慈善的老人啊！从他们宁静慈祥的脸上，从他们无欲无求的眼神里，我看到那是一对虔诚的基督徒，多年的信仰在他们的脸上流露出的圣洁之光。
然而，当我走进她已离婚的大嫂的房间，我嗅到一股很重的尿骚味儿。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黑暗，肮脏，破旧，杂乱无章的景象。
她的大嫂大约有四十岁，眼神呆滞，一头短发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已生出许多的白发。身上的衣服乌黑的，已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又脏又旧，黑黄的脸上布满皱纹。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脏兮兮地围在她身边。
我向他们打招呼，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我。我放下来时带来的糖果点心。“还有两个在上学。”小蔓带我走出来。
“哎！”我不由皱起眉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大哥宁愿净身出户，把财产都给我大嫂，他离开家，重新寻找属于他的幸福。”我终于理解了他大哥，但是这些孩子怎么办？
“我大哥管那两个大的上学。”
吃完晚饭，我们在村外散步，极目所见，到处都是曾经挖过的小煤矿。
乡村的夜晚，夜空辽阔，月光从窗帘儿反射进来，给这间小屋更添了一份温馨。
5.
我和小蔓躺在她干净舒服的床上。在这宁静的乡村夜晚，小曼终于向我讲述了她的爱情故事。
那是好几年前，我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我的男朋友高玉生，他比我大两岁。那时他还没有上大学，老家也在农村，离我家不到二十里。
后来他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为能经常见到他，也为了照顾他，于是我到那个城市的纺织厂上班，那里离他的学校不太远。
我们深深地相爱着，你经常看见我晚上出去，其实都是去他那里，那时我们已同居。在这样的年代，我的行为真是太大胆了。因为爱，我心甘情愿付出了一个姑娘所有的一切。
一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提到了结婚。“先把孩子做掉吧，”他说，“等我工作稳定下来，我们再结婚。”
一片痴心的我相信了他，后来我又怀孕了，他又一次劝我打掉。我问他我们何时结婚？他搪塞着往后拖，我又一次打掉了孩子。
那时，我之所以离开石家庄，是因为我太伤心了!一片真情和痴心换来的是什么?但他依然和我好着。
今年暑假的一个夜晚，他悄悄地翻墙溜到我的房间，我让他快走，他不肯。
对这样一个一次次伤害我的男人，见到他时，我的心却又软了。那晚，他在我家住下，我们沉浸在爱的缠绵里，他又一次承诺了婚期。
因为他没有钱，我大哥在新县城帮我买了两间平房，所有一切都布置一新，只待婚期。
小蔓讲完她的爱情故事，夜已很深了。
过了两天，我离开了小蔓家，走前我们来向她大哥告别。他新嫂子的弟弟海波对我很有好感，在他的要求下，我们留下了彼此的通信地址。
后来，我回老家当老师了。我给小蔓写了封信，一天，我收到海波的来信。
“亲爱的小春妹妹你好！转眼一别两年，不知你现在可好？
“我知道你和小蔓是最好的朋友，她曾经对我们大家说过。告诉你一件不幸的事，你不要难过。那个高玉生最终也没有跟小蔓结婚，小蔓的新房一切都准备好了。听说他找了一个乡长的女儿，和乡长的女儿结婚了。他觉得小蔓是农村户口，他已经是城里户口了。小蔓伤心过度，精神崩溃，她已得了精神病。万望你不要太难过太悲伤!”
当我看到这封信时，我整个人难过地呆住了。我的心仿佛被刀扎一样的疼痛!我眼前浮现出小蔓那飘逸的长发，浮现出她那一袭白色的套裙，浮现出她善良而苦涩的笑容 ，浮现出她善良的父母。
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
二十八年过去了，那一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小蔓。善良的小蔓，你在哪里？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你？
你的音容笑貌，始终定格在你二十四岁的样子。山青青，水碧碧，人生难得一知己。那是姐妹一样的友谊和深情，那是青春永远的记忆。她珍藏在我心深处，此生难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