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情,高可写进正史里成众人的楷模,典范,低可入世俗小说成金莲瓶儿。男女之间的感情,即便是亲情,也像巧克力里夹了杏仁,更加的香甜些,就如我愛我儿子,先因为他是个小孩,再因为他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最后还因为他是个小男人。我喜欢女孩,是因为想把她当作玩偶,用各色美丽的物件装点她,让她赢得称赞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愛我儿子,他睡着时忍不住要亲吻他,看他均匀的呼吸,安静的神态,偶尔的呓语,心都要化了。
我以为讨厌一个人自会躲的他远远的,却想不到讨厌一个人也会慢慢注意他,进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来。原先我是讨厌胡兰成的,就因为他曾经是张愛玲薄情的丈夫。我现在正读胡的书,发现他不是一个薄情之人,而是一个博愛之人。他愛的女人太多,愛玲只是其中之一。对于每个女子,他都给与同样的关怀,让人觉得自己是唯一,即便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也因为他待她仍如从前,不曾怠慢而隐忍,张愛玲又何曾没有隐忍过?终是忍无可忍而提出离婚。胡兰成和那些个女子间,都是男女之情,却也有所不同,他这个人,一生都不能没有女人。孩童时嫂子疼惜,年少时义母庇护,等到结婚,在困苦潦倒的生活里,有发妻玉凤操持,使他大可以扔下寡母孤儿北下闯荡。玉凤之于他,是顶好的妻子,即便他说了硬话,她也没有怨言,她待他像个官人,总觉自己配不上他,惶惶中辛劳度日,终于病死。胡兰成对玉凤的所有情意都在她是个贤妻上,男女之情,即使是夫妻,也可以不是爱情。胡对玉凤虽无缠绵的爱意,却有着丝丝缕缕的留念,虽然玉凤病重之时,他躲到义母家,说是借钱,却等到人离世才忙着筹钱买棺椁,负了玉凤一生对他的看重。他是个文人,也是个山野里走出来的少年,骨子里的传统观念让他视玉凤为终身之妻,文人的浪漫和多情的性格又让他待玉风不能如爱人。胡兰成是个厚脸皮的人,一贯不做君子之事,他自己也这样说,前半生贫苦潦倒,借人钱,托人谋差事,寄宿别人家,相当没有骨气,就连和斯家小姐的偷偷摸摸的感情也是厚脸皮的。
胡有一阵子寄居在斯姓同学家。斯家是个大户,那时候有头脸的人家特别看重文化人,自然待胡不薄,胡也就以客的身份安然住下了,像斯家人一样按月领钱,斯家的下人称他为少爷。如果就这样住下去大概也并无不妥,斯家即使穷了,也不会因为钱而失掉脸面对胡下逐客令,是胡做错事在先,与斯家小姐搞得不清不楚,那时小姐未嫁,而他已经当爹,这对于斯家是大大的丑闻,终肯撕破脸要胡走人。胡自知理亏,脸皮再厚也无法再住下去,于是告别斯家,回到胡村小住了一段时间。
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妻妾成群,旧时老爷有财力可以娶了正房后再续偏房。胡在女色上面,绝对是个圣斗士,以单薄之身能赢得女人的愛,更厉害的是,在他的文明世界里,他可以很镇定的向妻子介绍自己身边无名无份的妾们,张愛玲就充当了憋屈的妻的角色。
胡兰成的感情生活同他的政治生活一样混乱,他也乐于在这混乱中得过且过。玉凤之后,张愛玲之前,他又娶了一个妻子,与玉凤相比,对家庭付出不多,与愛玲相比,身世素养又差太多,是他不得志时寻找慰藉的一个依靠罢了,他的一生离不开女人就体现在此。对第二任妻子,是累了休息时的港湾,睡觉翻个身,和她以面相对,那女人吐气纳声。尽管外面的世界纷扰,世道并不太平,可以搂着一个女人,也是幸福的。
胡兰成对张愛玲的感情,充满了敬重,羡慕和惺惺相惜之情。他第一次读到愛玲的文章便急急的要去拜会本人,及至真的相见,又觉得和想象相去甚远。我觉得胡比较喜欢小家碧玉般的女子,愛玲之于他,太大,身量大,气场大,家世大,大到他招架不住。他说愛玲面容浩瀚,愛玲博引,说自己应该是正大仙容。愛玲之于他,他是从未想过能与之结为连理的,他对她的低声,源于底气不足,所以他对愛玲的感情,是崇敬里生出的愛,在愛玲那里,他像个小学生般虚心,愛玲对胡就像她说过的那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胡兰成有一段被人诟病的汉奸历史,追随汪精卫,为其代言发表卖国言论,为人所不齿。他遇愛玲时恰好是与汪精卫决裂,四处逃窜之时,愛玲同样是政治上的迷糊人,就这样着了道。说起来,胡也不过是拙劣的玩弄权术的文人,政治,官场本不是他所擅长,他所需的不过是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如倚了春风的杨柳,以为得到了真正的去处,欢快的舞起来,不想一下就到了冬天,还是要躲藏起来。愛玲之于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不问政治,不代表不懂政事,几千里寻夫,胡还是负了她,一世安好在昨天可以,于今天则是谎言。愛玲之于他,是临水照花人,坐在窗前,整个上海都在愛玲的房间里,浓缩了繁华与热闹。
比起绯闻,光明正大的偷情要刺激得多,既然是偷情就不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但胡兰成就把自己的偷情搞的很光明正大,他的一部《今生今世》,实际上可以换作《我和八个女人不得不说的故事》这样一个名字。可能未免流俗,又容易被人当作一本黄色小说来读。平心而论,他的这部书,行云流水,文学造诣极高,也深受胡迷的喜爱。除去他在文中对自己的辩解,我几乎喜欢上他。他与张愛玲的相识被认为是于千万人间的回眸,金童玉女如此才好,胡对张愛玲的赏识已经达到了自愧弗如的高度。他为人虽然厚脸皮,在才学上又很清高,唯独愛玲,两人决裂之后他写《今生今世》,把文稿的上半部寄给了愛玲,虚心至此,他与愛玲当真亦师亦友了,却少了些夫妻的情份。别数日,在武汉认识了护士小周,郎情妾意起来。
小周的母亲原就是个妾,所以胡问小周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时,小周说,我母亲就是个妾,我不能再给人做妾。可小周的命运竟连妾也不如吧,虽然胡对她很好,待她像个孩子,小周之于胡兰成是个鲜活的生机勃勃的女孩,在很大程度上填充了他青年时期不甚圆满的爱情空档。他们嬉笑在一处,也并不避讳他人,仿佛旁人的不解将是对两人爱情的亵渎。事实上胡将两人的相处描绘的相当没有苟且之感。小周是上天给与他的礼物,他惊喜的接受,回到上海同愛玲讲起时竟如一个懵懂青年,不是在向妻子忏悔,而是向妻子诉说爱情之烦恼。及至返回武汉,小别胜新婚,愛玲竟是允诺他们了。可小周,这个平凡的女子,要的不过是份普通的生活,爱情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梦,跟了胡应该是她做过的最错的事情,她也曾几经挣扎,终究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感情。她可能悔恨自己的无能,为何狠不下心离开这个根本给不了她幸福的男人,胡要的是一时,而小周要的是一世。所以小周对胡时而温柔,时而又扭捏的兀自生气,这却是给了胡诱惑。
但小周终究又离了他,胡兰成亡命天涯时,给了小周一些钱,意思是让她离了去吧。小周也心知她和胡的缘分已尽,在胡离开的不久之后,小周便找人嫁了,胡给她来过信,她没有回。
胡兰成的逃亡生涯里,充满了心惊胆战和甜蜜。他真是一个品德不太高尚的文人,他曾在自己的书里坦诚的说,和范秀美在一起,一方面是因为喜欢,一方面是因为利用。想必范秀美也是知道这一层的,那又如何,一个别人的小老婆,被利用倒不是一件坏事,比起被爱来,被利用更显得心甘情愿了。胡兰成因祸而再次来到斯家,前一次是做客,这一次是避难,心境上却无太大的变化,那年他暧昧过的斯家小姐早已经嫁人并且死了夫婿,胡对她再无想法,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踏进斯家大门的。斯家大奶真是个好脾气好德行,收留他且带他一如从前。这个范秀美是斯家老爷的小妾,原和胡接触不多,早些年来斯家时,胡只粗略的见过她模糊的影子,看得见的好身材而已,这次,却因为祸事与她走近了。这范秀美带着胡走出斯家一路南下到她的老家温州,途中的多方照顾使胡感受到范秀美漂亮之外的能干,又带着些怜悯,不知不觉就追求人家来。与小周的孩子气不同,与爱玲的个性也不同,形容范秀美第一个词当用妥当二字。小周光会谈情说爱,于事情上却慌张而不能应对。爱玲是个极缺乏生活知识的人,作为书友在一起吟诗作对可以,但生活上的琐事和爱玲是沾不上边的。在这样一种情境下,范秀美成了胡最好的人,在这样一种情境下,两个人变得相依为命起来,一个是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小妾,一个是不敢有身份地位的逃亡者,相互照应下,逃亡的旅途上,躲避的日子里也能生出甜蜜,夫妻之情渐浓,真的是患难与共了。
后胡因害怕自己身份暴露,又和范秀美从温州老家辗转地回到斯家。两人身份已经不同,眉目传情间斯家上下能看出一二,于是厚着脸皮在斯家躲了一年后,胡又弃了范秀美重回到温州,以姑爷的身份住到了范秀美的老娘那里。岁月竟是这样无情的,它不单老了人的容颜,也使人健忘,胡在尽心竭力地为自己寻找出路中仿佛淡忘了他所住何处,曾托过何人,那个伴他一路逃过来的女人远去了。
爱玲曾赞范秀美漂亮,那时她千里迢迢从上海来温州寻夫,胡照样不喜,他为自己找托辞说觉得爱玲不应该是那样一个女人,如平凡女子般恋着丈夫,争风吃醋惹上世俗。胡与除了爱玲之外的女人皆是世俗的恋爱,充满着肌肤之气,在他看来,好像精神上的恋爱才是真爱。这番词论如何能为自己开解,只不过因为爱玲的到来使他和范秀美变得尴尬了。
爱玲终于和他决裂了。在文学上,他视爱玲为师,而爱玲只当他做丈夫。才子佳人未必就好,倘若才子品行不端,佳人则更苦命了。爱玲给胡的绝笔信:
我不再喜欢你了,你的信我从此不会再看。
胡兰成逃亡至日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住着铺榻榻米的木屋,是那种房东随手拉开房门,门被拉动时的木质声音让时间上空间上更显得寂寞的木屋。那时的日本正经历战后的重建,法西斯的行为也给本国的人民带来了相当大的灾难,幸好胡的日本朋友战前在日本是个有点地位的人物,得以周济他的生活。流亡的日子自然是苦闷和无聊的,胡在政治上的前途远不如他在女人中的缘份,只到日本数月,胡就与一名日本的已婚女人产生了感情。胡本身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尤其对待女子,有着贾宝玉一般的怜爱之心,所以无依的小周跟了他,寡居多年的小妾为他奔波,甚至对男人本无多大期望的愛玲也与他纠缠,就因为他的那个懂得。胡兰成待女人,从来没有高高在上的心,尤其是他頗有好感的女人,他尽心竭力的去疼惜,不管自己的身份如何,也没有配与不配的概念,他也像贾宝玉一样喜欢胡乱许人誓言,他曾经对小周说过要娶她,那时他和愛玲还是夫妻,小周知道愛玲的存在,婚姻于她在胡这里是万万取不到的,所以只当是胡逗她开心,但心里却真的很希望胡能够娶她。小周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遭遇的第一段爱情便是做人家的情妇,内心纠结无比,终于在胡逃走之后断了对胡的希望匆匆嫁人,从此那段为人情妇的历史随着胡的离去也就此烟消云散,这样对小周最好不过。胡对范秀美也说过娶嫁的话,范秀美一笑置之,对于范秀美来说,她与胡的夫妻情是上天恩赐,她不曾想到在做妾守寡多年以后有个男人可以用来疼,那个男人和她以夫妻相称,在旁人眼里自己心里也是夫妻的情分,所以她知足了,夫妻之名对她而言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她的生命里,没有和人做过真正的夫妻,但在她的心里,她和胡兰成是真正的夫妻,所以哪怕只有几日也满足了,胡离开她东渡日本,她并不阻拦,就是看透了这一点。胡兰成对东洋女人一枝同样也说了要娶她,那是胡的浅薄,日本女人到底和中国女人不同,中国女人虽也温顺,却有自己的主心骨,一旦做了决定便是要冒死般付诸于行动,她可以对你温柔款款,也可以对你冷若冰霜,她对于现状有着很好的适应能力,可以自我调解。那时的日本女人安静听话,总是低低的,对于别人的许诺坚信不移,但对于事物的反抗能力比较差,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般服帖,所以当胡提出要娶一枝时,一枝一口回绝掉了。不是她愛自己的丈夫,正因为对丈夫有诸多不满才对胡投怀送抱,但一枝有着妇人的本分,尽管这种本分只是表面的,只要不被点破,她就要维持。另一层,一枝的母亲是她的继母。父亲早逝,男人是继母给她选的,入赘到她家,家里万事都由继母做主,她不敢反抗,离婚再嫁自然是不可能的。胡的这句要娶她不过是情到浓时的言不由衷,她却当了真,当下和胡吵了起来,对于她来说,保持这种外遇的状态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唯有断了和胡的联系生活才能回到正途,也许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和一个租客发生感情纠葛,这是她的困扰,离开胡是救赎,所以,胡搬离一枝家以后,他们便慢慢失去了联系。
在胡的生命里,需要有一个女人能振得住他,能从他的心里斩断和别的女人的牵绊,她必须像个侠女一样嫉恶如仇,幸好这样的一个女人终于出现了。
佘愛珍是胡兰成的最后一个女人。佘愛珍是何许人也?通俗的讲,佘愛珍不是省油的灯,家境好,少女时期失足,被父亲送到国外读书,几经辗转嫁给奸污她的人,又在30好几的年纪嫁给了上海当时的黑帮大佬陈四宝。佘愛珍长的漂亮性格却比较男子气,别着双枪搞暗杀,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她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民国女汉子,懑是怎么想也不会和有些软弱的文人胡兰成联系在一起的。胡与她的交情仅仅是因为曾共过事,同为汪伪政府的幕僚,平日里抬头相见打个招呼走过场,或者受邀参加陈的宴会成为众多坐上宾的一员,吃饭饮酒,并无特别之处。在佘愛珍的眼里,胡就是个酸腐没有骨气的读书人吧,佘愛珍浓重的江湖气息看不上胡兰成是理所当然的,彼时,两个人都如丧家之犬,在汪倒台后,一个欲逃亡日本,一个死了夫君顿走香港。胡在去日本前拜会过佘,因为自己的盘缠不够,想佘能接济他,佘只给了他200银元就将他打发走了,而胡竟然也接过了这嗟来之食。后胡到日本,与一枝生情,再后来搬家,竟然得知佘也在日本,于是每每去拜访,说些甜言蜜语,拿出哄女人的绝招,终于把佘愛珍搞到手。所以,只要是女人,甭管她什么样的风云人物,都会被男人的甜言蜜语打动,先前男人俯首称臣,之后女人反倒低下去低到尘埃里,看男人的眼色。武则天那样厉害,还不是让个市井假和尚唬得团团转?最后因为两个白面儿郎看破一切,将天下重又还给李家人,红颜祸水不该是女人的专用词。胡兰成当然不是红颜祸水,他不以臭皮囊取女人心,他的态度,于女人是顶顶的吸引力,有才华,懂女人心思,死缠烂打。
佘愛珍的脾气和胡兰成是没有相通的地方的,可就是这样奇怪的组合却能够最后白首偕老,真是应了那一句话: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胡兰成可謂是"贱男"的代表,女人太听话于他,他却不在意,总要有个事事和他唱反调的人来收降他,佘愛珍就是那个人。
胡在日本期间曾与张愛玲通过几次信,又屡次和佘愛珍提起小周,范秀美,他这个人,大概希望每个和他有过感情的女人能一辈子感念他,他招呼一声,她们便如蝼蚁一样赶来,实在自视过高,他只不过是这繁华世界里的一个凡夫俗子,过得也是凡夫俗子的生活。
佘愛珍是个直来直去的女人,对于胡的几个女人,她排斥愛玲,曾写信唏嘘她。她看不起小周,因小周只是在非常时期找了个依靠之人,若论对胡的感情,可能是几个女子中最浅的。佘愛珍唯独称赞范秀美,大概因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吧,都是解救胡于危难之时,都是寥寥数十年的浮华生活,对生活看得通透了的有内容的女人。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提起佘愛珍总带一种称赞侠女的文风,作为女人,她的胆识是胡所不及的。胡的所有女人里,他佩服两人,他文不如愛玲,武不如愛珍,多希望两个女人都陪在他身边,这也是所有男人的通病:不能像夫差那样要欺尽天下美女,有一两知己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