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旅行和延误

我能记起已然过去的大半生里总共有多少次一个人的旅行。

我不想在此重述那些旅行,甚至不愿意在心里跟自己唠叨。因为那些旅行,从头至尾,无一不是乏味的。

可我不得不说的,是与一个人的旅行有关的延误。因为我的每一次孤旅,无一不与延误遭遇。

稍远的一次,我去岳阳,我在南京禄口国际机场的候机厅里多待了五个小时。我拎着行李一个人在大厅里东张西望,最后落脚在一处半敞开式茶馆。我要了一杯碧螺春。我关照女侍一定要给我多放些茶叶,我可以多给钱。茶水端过来了,那仍只是一杯放了常量茶叶的茶水。女侍解释说,我不好多要钱,也不好多给你茶叶,但白开水可以无限量供应。就这样,我为那杯碧螺春茶一遍又一遍的加注沸热的白开水,而那些本来生动鲜活的小叶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生命征象,争先恐后往杯底躺,互相踩踏,横七竖八,累成蔫黄的尸堆。最后,在我听到广播登机起身时,那杯茶水比白开水还惨淡。

飞机降落长沙黄花国际机场时,已是深夜。我搭乘一辆计程车匆匆赶往岳阳。高速路上非常冷清,只偶尔有一束相向而行的机车灯光自远而近照射过来,然后忽然消失在身后。我透过车玻璃,忽然发现湛蓝的碧落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感觉她湿漉漉的。于是,我写了《湘月》。那似乎是一篇充满赞美激情的抒情之作。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了那个时候、那种境况下,我哪来的那种激情,那种湿漉漉的激情。或许,在那些年月里,在那些自愿地远离人生有情欢乐场的我的年月里,我并没能做到真正的忘情。

那次岳阳之行的回程,我在黄花机场遭遇到了更加严重的延误。我想那是冬秋,飞南京的航班可能是从重庆、成都或是北方某个城市飞过来的,四川盆地的浓雾和北方的大雪是导致航班延误的主因。千里之外,我仍不可避免的与浓雾和大雪不期而遇。

2015年我宣布提前结束职业生涯。因此出远门的机会变得少之又少。

2016年11月4号,这是我退休后因私务出行的第一次。我乘坐的东方航空公司的航班因空中交通管制,在机场延误了一个钟点。而那个时段,正是中午。尽管我手握一款苹果手机,却没法在微信上和朋友聊天,因为他们都午睡去了。四天之后,当我从目的地乘坐东航航班返回时,再度遭遇了飞机延误,我在停机坪上的机舱里坐等了一个半小时。此时我可以找一个朋友聊聊吗?当然是可以的,可这是一个周一的上午,通常办公室会有很多事务等待上班的人去处理,因此,我也只好从别人手里借过一张旧报纸反复阅读,直到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才折叠起来还给人家,然后闭上眼仰靠在椅背上,以对抗伴随胸闷的头晕。

有些人似乎根本无法回避一个人的旅程中的必然延误。所以,我一直就想,这样的延误是不是某类人的宿命?是不是一个关乎某类人的人生重大隐喻?于是,我就想到了另一种更加严重的延误。

一位在远离家乡的外省工作的朋友,母亲病重期间,他数度回家探视。当他最后一次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通知后,就又开始往回赶。他买了最近的班机,但班机延误;飞机降落后,他在机场坐上出租车,本来是要赶到车站换乘长途汽车的,为了节省时间,他要出租车直接开往七十公里外的家乡。他在车上一再接到关于母亲病情的电话,他心急如焚。可在离家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出租车侧翻到了路边水沟里。等他回到家时,母亲已然离世。他的母亲终没能在弥留之际看她的儿子最后一眼。这是一种悲痛的延误,这次延误对他的伤害胜于他一生中所有延误伤害的乘积。

我有位同事,刚结婚不久就因至今无人知晓的夫妻关系问题住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妻子是一个比他老成而富于进取的强势女子,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可能有损卢梭的苏菲贤淑品性的缺点)。出院半年后和曾是大学同学的妻子办了离婚手续。从此他就变得少言。他三十之后开始写诗,由于我喜欢读诗而成了他唯一的谈友。他同时曾经是我的手下,因此我有机会经常和他谈心。有一次,我们加班错过了晚餐,我就请他一起到单位附近的一个叫桑落的小酒馆吃饭。那晚我们喝了酒。他有点微醺。我问他为什么不再找个女人成家?他把后颈靠在椅靠上,抽着烟,大口大口吐着烟圈。他看着天花板说,离婚的事使他落下了心病,他不敢随意和女人交往,更别说结婚。他说他其实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女人,从没放弃过。他长叹一声,然后,他跟我说了一段他的事。

大概是2008年末,我和一位女子有了交往,我们无所不谈,总能找到共同话题,总能说到各自心灵最深奥幽晦处。我们陶然其中,不知寒来暑往已经数载。她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我。有一天晚上,她忽然问我,你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永不变心。我怔住了。因为在我心里,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到必须互誓永恒的节点。于是我对她说,我还不敢保证,但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到。我说这话时,其实是出于恐惧。恐惧人生中的不确定性,恐惧中途有变,我变或是她变。因为我从不轻率立誓,一旦立誓,至死不变。她哭了。一年过后,我回过神来了,因为我忽然发现,我的余生里根本就不能没有她,无论她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愿意做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或者把这句话反过来说。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我迟延的悔悟。而她却平静地对我说,那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这样令人黯然销魂的结局显然是由于我的延误而造成的。当初她经历一次,而后我又经历着……

他接了一支烟,吧嗒吧嗒狠狠吸着。他继续说,我是个急性子,却是个慢生活的人。我的所谓漫生活是指我对人生和世界的领悟总是慢人半拍。就像写诗这件事,人们都不肯承认我在三十岁的时候还于此道一窍不通。然而,一旦我领悟了此道的间关机巧,就会比多数人做得更彻底。说到世事,因为领悟迟滞而带来的失势背时之厄,我是偶或感叹,向不后悔的。唯生活情感一端,一旦觉悟、认定,沉迷进去,就会像柳絮粘泥,雨落井水,再难分解脱离。我为何落入此境?记得当年大学毕业不久,尚是女友的她说我一直生活于自营的诗境之中(当时我就该对她的话有所警觉)。如今想来,仿若就是为了三十之后写诗做准备。而当我真的开始写诗,我的生活就没有了诗意。不错,三十之前,我的诗意在生活里,三十之后我的生活在诗句中。因此,我对身外事鲜有兴致,不肯用心,自然少悟。我睡在黑夜里一个最深的角落,总是睡得昏沉,睡得活来死去。可有时,在某个黄昏,某个清晨,亦或某个深夜,有一个细微柔美的声音传来,她却能唤醒我,因为只有我能听得到听得懂,尽管它已经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我会走向南楼,捋须仰面,做一番楼头颙望。

听了同事的故事,我也禁不住叹息连连。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延误也曾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件事使我意识到,不同性质的延误总是不可避免地发生着,发生在不同人物的身上,他们的命运里。而相比他的延误,我的每一次延误只不过增加了一点旅途的迟滞和苦涩。但它们也并非不重要,由于它们的不断出现,我的生命旅程中的一个个目的地开始变得不可捉摸,变得不确定,我一个人的旅行也总是节外生枝。

我最近的一次独自出行是在去年的春夏之交。我的一个朋友为我买了去巴西的往返机票。他在巴西等我,因为他在那里买了一座小型铁矿。他的本意是想让我开开眼界。出门前我在想,这么远的独自旅行但愿不要遭遇飞机延误。飞机准时起飞,但数小时后,它却在不该降落的地方降落。因为天气原因。我在一个密闭的异国机场待了九小时。重上飞机后,我开始晕机,然后经停马德里,再登机,直到目的地巴西圣保罗机场我都没缓过劲来。现在只要想起这件事,我依然有些头晕。

这几年我出门少了,但梦里总在旅行,一个人的旅行。而延误则是我永恒的梦靥。

于是我想,被不断打磨的粗粝生活并未变得光滑,只是体积变小而粗粝依然。本质上,我仍然是一个孤独的无名浪者,尽管一个人的旅行对我来说已越来越少。但在另一个与现象世界平行的维度里,我又始终是一个人在长途跋涉,在做着没有终点的旅行。要问我可能会在何处停驻,放下行李,我只能像念偈语那样把两句苏轼的诗再念上一遍: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潇散中的凄冷,孤寂边的温情。

我的余生还有多少?还有多少次的延误、什么样的延误在等着我呢?如果有,我有能力予以回避吗?

但现实是,我老了,对于远行感到厌倦。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已不再能吸引我。只有门前二十步处的那条砖砌的小径才是我向往的最远的人生边界。我曾多次抵达那里,有折返回来。我感到无限疲惫,仿佛刚刚从圣须弥山脚下回来,垂头丧气。于是,延误反倒成了我的一种无法让别人同情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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