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来,才知所往——回看我生长的村庄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啊,曾经迫不及待要离开这里,要去看外面的世界,贫穷落后闭塞是急于离开的人眼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后来离开故乡求学,在家乡呆的日子渐渐减少,但放假归家,可以和去外地求学的幼时朋友相聚,也是快乐的事情,大家互相交流见闻,设想未来,人在故乡,心还是在外面的世界和未来。再后来,幼时能聊天的朋友都已经婚娶,各自忙碌,我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乡村。

乡下的一草一木,永不知疲倦地和自己玩耍的小猫,生完鸡蛋咯咯哒唱歌的小母鸡,初春清晨檐口上的雨滴,劈好的柴堆被放得整整齐齐……我喜欢上去走那些小路,翻越小丘陵经过小河,步行了好久去给亲友拜年,我喜欢上芦苇花飞起来时一群人的笑靥,我喜欢没有网络,夜里不到十点就上床睡觉,一大早听着村里的广播响起,我喜欢在傍晚的门口看着暮归的人,我喜欢灶台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看着爸爸翻盖屋上的旧瓦,更加温馨的感受到一砖一瓦修建自己的家的含义……我重新喜欢上这里,这个地方再次新鲜,像童年时总觉得这是个探索不完的神奇国度,有太多新奇和美好。

还有一些关于自我的认知,在学校时几乎每天因为论文的事情苦恼,想着发文章和毕业,在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以及否定自我否定中蹒跚前行,回乡之后,看到从小就见着的人,从小听惯了的事情,不知是因为年岁增长还是因为深刻的爱过一个人,去年对于人世间种种,忽然增加了很多感触,更能体会别人人生的不容易,读古书时,读到古人种种襟抱不开和冉冉岁暮的场景也吁吁感慨。如今回到乡里看到了更多人的人生,与我同龄者,我们的生命曾经几乎处在非常相近的位置,而如今看来,大都过得很难,延续了父辈在社会底层的挣扎,无业立身,贫困交织,再下一代有的已经生活在单亲家庭,有的依然只能延续上一代的道路,前景还会越加艰难,教育资源的不均衡在我们小时候那一代还不那么判若天壤,如今乡下的孩子和城市里孩子的教育天渊之别啊。我看到村里的老人,有的咒骂子女不孝,展示着自己人生的不幸,而还有更多人,依然在偷摸着一只鸡,摸摸索索地拿别人的一背菜,拿着辛苦了一年赚的钱想在牌桌上一夜暴富……目光的浅陋,心思的鄙下昭然若揭,而这一切所有人习以为常……这就是我生长的小山村,只是很幸运父母将我保护得很好,一直与这些隔离开来。如今能看清楚这些东西,也终于有些感觉自己从这样一个小山村走出,考上大学,一直念书到博士,确实有些难得,从过去才更容易看清楚,自己到底从哪里来。

说人最可怕的是愚蠢且坏,看看自己的故乡,更多的人说不上坏,只是愚蠢和目光短浅,还有一些自以为是和自吹自擂,这种认知只能让一代代的人继续这样下去,教育的落后将继续拉大这种差距,虽然从视觉上看,村里的旧房子换的差不多了,大多数人家都修建了小洋楼,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可能融入城市化进程的大流,家乡的这些房子,在一年的大多数时候,只有老人和孩子而已,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

谁的人生都很不容易,回想到父母的人生也充满坎坷,尤其是爸爸,爸爸二十岁与母亲结婚,二十一岁那年,奶奶病逝,奶奶病逝后一周,妈妈难产,初生的儿子夭亡,第二年,我出生,我一岁时,爷爷病逝,父母结婚修的房子借的钱需要还,爷爷奶奶病了几年,父母生养我最初的那几年一贫如洗……后来木讷的父亲开始做销售,再后来开了榨油坊,后几年又合伙开防盗门厂,办厂那次出了些问题,几近破产,那时候我已上高中,妹妹和弟弟还十分年幼,正上幼儿园,母亲重回乡下进行多年未做的农业生产。即使在最困难的那几年,十六七岁的我也没有什么艰难的记忆,爸妈从没低落丧气过。后来父亲又到城里谋职业,再后来举家搬迁入城。

外婆多年前离开自己的老房子,生活在我们家的楼房里,如今七十多岁的外婆在屋前屋后种点小菜,养了一只小猫,劈柴喂鸡,每日里捡两个鸡蛋,子孙回家,后备箱总是塞得满满的。算来外婆现在的日子大约是很多人羡慕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可乐观平和的外婆生命充满曲折,作为家中的独女,十岁时外婆的父亲就病逝了,外婆和她的母亲被同族的叔父们欺负,要赶她们走,艰难的生活四年后,外婆带着她的母亲嫁给了外公,其后的漫长岁月里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存活下来五个。再后来四个子女相继婚娶,我一岁多时,外公某夜起床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偏瘫三年后病逝,那时候两个儿子各自成家,彼此闹得不可开交,两个舅妈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一个吵了架要跳井,一个要装死,外婆不知流了多少泪,后又两三年,小姨出嫁,从此四十多岁的外婆开始了漫长的独居生活,中间几年间或照顾过我和表妹、妹妹。小学四五年级时,我寄居在外婆家,记得外婆说起外公,说他没过过好日子,说得默默流泪。春节里亲友相聚,两个舅妈暌违多年,终于也可以在一桌吃饭,外婆感叹,“开放”得好啊,幸亏出去了,不然这一辈子可怎么过啊!外婆隐忍又坚强,我小时候怕黑,外婆说“胆大漂洋过海,胆小寸步难行”,我虽然未曾漂洋过海,但也不是一个怯懦的人。

也许外婆和父母的命运在他们那一代人是很常见的,但于我而言,更能感受到今天日子的不容易,看到我的曾经同龄的伙伴早已为了生计奔忙,上有老下有小,而我依然有一张未经生活风霜的脸,和妈妈外出散步,遇到的熟人常问这是你家老大还是老二,还问我有没有二十岁。我如今可以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对未来充满期待,我的努力可以有回报,这一切其实是多么奢侈,父母为我做了其他所有的准备,让我可以真正追求自己的人生。那些风吹日晒,面朝黄土的人,那些通过一辈子积蓄的努力,让我经过自己的坚持终于可以走在今天,我选了一条路走到头,我找到了自己人生想做的事情,并正做着。从自我实现来讲,我找到了人生事业的寄托,从世俗意义来讲,虽然并不会大富大贵,但也可以预期未来生活的大体样貌,所有这一切,都太值得珍惜的!

真正理解了过去才可以展望更清晰的将来,我曾经厌弃这个小村,我也曾在这里感受到很多对女孩子的恶意,我从小性格倔强,我今晨早醒突然想明白一点,对这些恶意,我一直抵抗的方式大约有些特别,好像一直在忿忿的抗争,认为女孩子该做家务,该结婚生孩子,我都不屑一顾,对于结婚生子这一点,甚至有我偏不的情形,明白这一点我才告诉自己,也许这个社会对女孩子充满了一些恶意,但在我的小世界里,从没有人对我充满恶意,我并没有敌对方,请松懈下来。曾经想要逃离这里,曾经想要逃离纷扰的尘世,认清这些东西,渐渐也喜欢上人间的烟火气息,也许我仍然甚至将来也不会喜欢厨房的油盐酱醋,但生日的蛋糕,节日的小灯管,都是美妙可爱的啊。所以新的一年,我要更努力的写论文,更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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